嘀、嘀嘀、嘀、嘀嘀……
门头沟一栋古朴的院落里面传出了急促的电报声,穿梭于其中的是进进出出的通讯兵,几位参谋正在研究着挂在斑驳的墙上的一幅平西地图。
在房间的另一头,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神色凝重,左手拿着放大镜,右手拿着半截铅笔,目光深邃地望着摊在八仙桌上面的小版地图,眉头紧锁,带着浓重疲色的眼神中抹不开一丝犹豫,而在他的身边,杂粮粥已经是凉得不能再凉。
“萧总,真的要缩减编制?”
这位中年人便是冀热察挺进军的萧克司令员,问话的这位脸上同样地露出了难色,从口袋里面摸出了一盒烟,递了一根给萧司令,意味深长地说道:“刚吃了败仗,只怕下面的同志会有情绪啊,这个决定只怕是不好下啊!”
萧克抬头望了望这位老搭档,然后又埋下头,语气中透露着一丝坚定,“世才,这也是无奈之举啊!部队被打残了,我比谁都心痛,只不过眼下,还不是和日本人硬碰硬的时候,收收拳头,才能更好地发力出重拳啊!”
“道理我懂!”程世才苦涩着说道,“但是……”
萧克再一次地抬起头,语气郑重地说道:“没有什么但是,服从是军人的天职,做政治工作,那是晋南的事情。”
“萧总,这担子可不轻啊!”一旁的政治部主任伍晋南脸上的神色很是无奈。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了一阵焦急地脚步声,旋即冲进来一位手持马鞭的军人,脸上怒色十足,朝着三位首长干脆利索地敬了个礼,声音宏亮地说道:“报告首长,罗红军前来报到。”
萧克放下放大镜,抬起头来,盯着罗红军,右手握着的铅笔随着手腕转了一圈,脸立刻拉了下来,“罗红军,你还知道这是哪里?”
“报告,门头沟斋堂,挺进军司令部!”
萧克将手中的铅笔甩在了地图上,压着快要喷出喉咙的怒火,“看来你还没糊涂,罗团长,你这不客气的样子,我还以为这里是你的团指挥所呢!”
罗红军老脸一红,讪然道:“首长,我有话要说!”
“有屁快放!”
萧克、程世才和伍晋南的目光齐齐地落在罗红军的脸上,这让罗红军感觉脑袋顶上一阵发热,赶紧脱下军帽,急切地说道:“各位首长,听说要缩减编制?我们三团的三个连虽然减员过半,但是战斗力还是嗷嗷叫的,能打得了硬仗,啃得动硬骨头。”
“罗红军,你可以啊!消息都打探到我们头上了,我看给你个团长确实是有些屈才了,完全是干一块侦察团长的料啊!要不我向上级领导请示请示,你把我的工作也一并干了算了!”
萧克心中有谱,手下的兵是什么样的,自己最清楚不过了,罗红军是老革命了,这小子又是属一根筋的,二杆子脾气一上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照现在这样子,恐怕是在自己面前耍倔犯浑了。
“首长,你放心,不用缩减编制,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我又能拉起同样规模的队伍来,别的不敢保证,但是这个我拿人头立军令状!”罗红军不死心地说道。
眼瞅着萧克的怒火要压不住了,参谋长程世才拍了桌子,“罗红军,从哪里来给我滚回哪里去,组织做出决定后会下达正式通令的!”
罗红军没有等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心里面自然不落停,“首长,我……”
“给我叫保卫干事,让他派警卫连把罗红军给我押送回去!”一旁的伍晋南平静地说道,但是就这一句话,直接把罗红军给吓了一跳。
这一句话的意思,罗红军太明白什么意思了。说得文雅一点,那就是端茶,送客!说得更通俗一点,那就是:关门,放狗!
罗红军出来的时候有些垂头丧气,靠着墙站在一旁拽着马缰的三团九连连长郭成志心凉了半截,自己费了一大番的劲,嘴皮子都磨破了,好不容易说动罗团长来向司令部的首长乞求高抬贵手,不过看这样子,只怕是无功而返。
郭成志凑了上来,脸上堆起了笑容:“罗团长,怎么样?司令部同意了吗?”
“滚犊子!”
这下,郭成志的心彻底地凉了。这一次的战斗,他们九连拼得最凶,打得最惨,全连都打光了,只留下了他和李大壮两个人,还没来得及悲痛战友的牺牲,就得到了要撤销编制的小道消息,按照以往的惯例,可能性极大。
在郭成志这里,这他娘的可真的是雪上加霜。也正是因此,所以才有了今天这么一出。
“团长,事情真的没戏?”
罗红军翻身上马,瞅了一眼目光焦急的郭成志,手中的马鞭一挥,狠狠地抽在了马屁股上,一句话都没说直接就离开了,只留下郭成志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门头沟的这间斋堂门口,脸上的惨淡神色已经是完全僵硬。
罗红军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
事情已成定局,九连没了!
妈的!
郭成志朝着司令部的门槛儿死命地踹了一脚,惹来值勤的警卫员狠狠地一瞪。郭成志转回头,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上次的战斗,郭成志的腿被炮弹的弹片划了重重地一道,现在还裹着纱布,刚才这一脚,就让他的伤口崩裂了,依稀可见血水浸出纱布,染成了一道血痕。
就连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五道沟的,五道沟是三团的团指挥所,他们的队伍现在正在这里整修。
从门头沟回来已经是晚上了,郭成志坐在黑漆漆而且空荡荡的寝舍里,一言不发。
他的眼前依稀可见的是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前,耳边依稀可闻的是大家在一起吹牛胡侃的声音,乡下来的悄悄地在给身边的人讲着自己参军前暗恋隔壁村那个漂亮的女伢子,憧憬着打败鬼子后回乡置田盖房、娶妻生娃;进过北平城的则是兴冲冲地讲着城里漂亮婀娜的旗袍女人,向往着赶走鬼子后住高宅大院、孝顺父母;……
所有的这一切,都如同是呢喃的低语,在他的耳边久久不绝。
眼中,已经是泪花在打转,而那一张张满是笑容的面孔自此不再会露出质朴的笑脸,心窝子就像是被冰冷的刺刀狠狠地捅了进去。
有时候,活着比死要更难受。
用打过补丁的衣袖拭了拭涌向眼角的泪莹,郭成志从自己的干草铺垫下摸出了一张纸和半截炭笔,从角落里摸出了煤油灯,捻了捻灯芯,点燃之后,微弱昏黄的灯光只能照亮他面前的那张巴掌大的泛黄的纸上面。
周起发、牛大胆、刘二麻子、小板凳……
一个个的名字跃然纸上,郭成志每写一个名字,他的脑海中都能够映出这个人的音容笑貌。这些人,都是他的好兄弟,是他的战友,而这些人,都不应该被忘记,都应该要牢牢在记在心底。
“连长!”
一道精壮的黑影挡住了门,郭成志头也不抬,他知道是谁回来了,九连的人,活着的人除了他之外,唯一剩下的就是扑进来的这家伙了。
油灯下放着两个小窝头,借着煤油灯的灯光,一张质朴的脸映了出来,对着正在写字的郭成志说道:“连长,今天晚上有窝头吃,你和团长去司令部了,我给你留了两个,快吃吧!”
郭成志摇了摇头,他没胃口,更没有心情。
九连,就是他的命根子,人都打没了,倘若建制还在的话,九连就还在,可现在,建制也快没了。没了建制,就没有了九连,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李大壮关切地问道:“连长,咱们九连……”
郭成志不忍直视李大壮满是期许的眼睛,头一撇,神情无比黯淡地说道:“大熊,从团部的赵炊事长那里拿一坛酒来,找高卫生员要一卷绵线,哦,对了,从军需处史处长那里领一些煤油和一盒火柴,今天晚上,替九连的兄弟们守夜,送行!”
李大壮一怔,默默地点了点头,大熊,是李大壮的诨号,这家伙的力气大,是九连的机枪手,那一挺近百斤有着“老黄牛”之称的三十节重机枪就是他的专属。
九连负责部队撤退的掩护任务,铁骨铮铮的汉子硬是拖着一个旅团的鬼子三天三夜,杀红了眼的弟兄们没有一个后退的,最后子弹都拼光了,弟兄们也都死了,自己的腿也被鬼子的瓜弹子狠狠地咬了一口,要不是这家伙梗着脖子,背着自己跑了十几里的山路,只怕自己也和那些弟兄们一样壮烈在阵地上。
“是!”
李大壮面色凝重地说道。
郭成志将名字一笔一划地全部都抄在那张纸上面,然后郑重地将纸放在自己胸口的军衣口袋里面,重重地拍了两下,然后就那样直愣愣地站着,仿佛面前那些死去的兄弟就在自己面前列队一般。
送别仪式郭成志一直没来得及搞,战斗打完,就传出了要缩减编制的口风,他知道现在的九连肯定是首当其冲的,毕竟,打得只剩下两个人的连队,完全摆脱不了被撤销建制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