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武林剑匠
走出庄园,宁勿缺仍觉有些恍惚,就如同在梦境之中一般。
他忽然发现自己实在不适合做一个江湖中人,江湖中如此多的叵测,如此多的诡计,实在不是他所能够理解、看透的。
他当然不会平白无故的去杀“剑匠”丁当,但他必须为自己争取十五天的时间,他想不出在这十五天里他会有什么方法既不杀“剑匠”丁当,又可以救出方雨,但有十五天的时间总比没有要好。
现在他最想做的事便是找到元曲,然后一拳将元曲的脑袋打得稀烂!但他却知道现在连元曲的一根毫毛都不能动,不仅是元曲,还有蔡老先生,还有其他任何与“杀人坊”有关的人。
杀人坊,多么诡秘的名称!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深入灵魂的血腥之气!
宁勿缺已将“剑匠”丁当的一切情况烂熟于胸——当然,元曲不可能是他的师弟。这些都是“无牵无挂”要求他记下的,这是他杀“剑匠”丁当的前提条件。
杀人坊为什么要杀“剑匠”丁当?能不能从杀人坊杀“剑匠”丁当的动机着手,揭开杀人坊的真面目?
揭开杀人坊的真面目之后,是不是会有利于救方雨?
宁勿缺觉得存在着一定的可能性,尽管这种可能性很小,但他必须一试。只要有一分希望,他都要十分努力争取。
现在,宁勿缺手中所握的剑,已不再是“属缕剑”,而是一柄名为“步光”的剑,这也是一柄名剑,几乎不亚于“属缕剑”,宁勿缺已试过,同样削铁如泥!
杀人坊将此剑给他,为了让他能够顺利地完成任务,他们没有把“属缕剑”给他,显然是因为对杀人坊来说,“属缕剑”远比“步光剑”更有价值!
单单以锋利而言,两剑相差无几,那么区别自然是在别的地方。
宁勿缺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也是因为“属缕剑”可以帮助他们找到千百年前的神秘墓穴?
有这种可能!既然元曲是杀人坊的人,那么杀人坊便知道“属缕剑”这种功用了。宁勿缺想到那天把一切都对元曲坦然相告,不由暗恨自己太过轻率,剑是封姑娘的,现在却落入了杀人坊的手中!
同时,他也惊诧于元曲的演技,宁勿缺根本没有看出对方有任何做作之处!
宁勿缺一路向西而行,在路中,他到过一家马行要过一匹马,是“要”,而不是买,因为“无牵无挂”已告诉过他这家马行的人也是杀人坊的。
骑马行了二百多里,他在一座不知名的小镇上打了个尖。一进镇子,他便看到了镇子边上有一家客栈,门前匾上有四个字:四方客栈。
他便进了“四方客栈”,这也是“无牵无挂”边左城要求他做的。宁勿缺将在这儿等一个人,等一个杀人的帮手。
想必杀“剑匠”丁当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杀人坊”给他安排了一个帮手。
想到自己成了一个有帮手的杀手,宁勿缺不由苦笑了一下。
他本不喜欢喝酒,但今天却要了不少酒,而且喝得很快,就像一个十足的酒鬼那样,一碗接着一碗地往嘴里倒。
他自嘲地暗想:“反正喝得再多,也是杀人坊的,我替他们卖命,还不该他们将我伺候好?”
其实他自己也明白喝这么多酒的目的,他想让自己麻木、糊涂。也许麻木了、糊涂了,他便会好受一些。
可惜他的酒量实在不够好,只喝了五碗,他便觉得酒已经成了锋利的刀子,在狠狠割着他的舌头、咽喉、心、肝……
当他咬咬牙,奋不顾身般为自己倒了第六碗酒的时候,有一个人走到他的前面,在桌了的那边坐下了。
是一个女人,一个全身上下每一寸地方都像一个成熟的女人,只有一双眼睛说明她还是一个女孩。
女人与女孩有时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女人最诱人的是她的肉体,而女孩最诱人的地方是她的纯情。
那么,一个很像女人的女孩呢?
很像女人的女孩在他的前边坐下后,便看着他道:“我叫瓶儿,瓶子的瓶。”
她就是杀人坊安排的助手?她没说,但宁勿缺能感受到这一点。
他有些奇怪,一个人怎么会叫瓶儿?他更奇怪自己为什么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情去想这个问题。
瓶儿道:“你只剩下十三天的时间了。”不是催促,而是提醒,她的语气与她作为助手的身分很配。
宁勿缺像牛一样把碗中的酒喝完后,又用衣袖抹了抹嘴,然后道:“我有权决定如何去赌这一局。”
瓶儿看着他,忽然道:“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一切。”
宁勿缺笑了,他摇了摇头,然后又补充道:“事实上你们根本没有给我留下后悔的机会。”
沉默了一阵子,瓶儿轻声道:“不错,我们从来不给任何人留下回绝的余地。所以,也许你会越陷越深,而这一切,你只是为了一个好像与你没有什么关系的女人。”
她这么一说,宁勿缺忽然想起自己与方雨真的没有什么关系,而在这之前,他已完全忽略了这一点。他只觉得自己应该保护她,让她平安,却从未去想为什么,值不值得。
当然,现在他也没有去想值不值得的问题,只是瓶儿的话似乎提醒了他什么,让他去思索为什么如此心甘情愿地做一切事。
这里面,是不是已隐含了什么东西在其中?比如,自己的情感?
想不明白,就不去想吧!宁勿缺又要为自己倒酒,却被瓶儿握住了酒坛。
瓶儿道:“你喝得太多了。”
宁勿缺红着眼道:“如果我一定要说这是我杀人之前的一个过程呢?”
瓶儿咬了咬嘴唇,道:“那么我就应该帮你一起去完成这个过程,因为我是你的搭档。”
当宁勿缺已喝得不分东南西北的时候,女孩瓶儿看上去却是清醒得很,尽管她也很喝了不少酒。
只是她的那双眸子似乎格外地亮了,似乎有一种雾一般的东西在里面浮动。
宁勿缺被一个伙计与瓶儿两人一起扶到了一间屋子里,宁勿缺觉得自己是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似乎总像要一个跟斗栽在地上。
当宁勿缺被搁在一张床上时,他好像听到瓶儿对伙计说:“打烊吧。”
在这儿,居然是“顾客”让客家打烊。
然后,伙计便出去了,瓶儿却留了下来。
宁勿缺知道自己这样胡乱地趴着很不雅观,但他已没有力气改变一下自己的姿势,不知不觉中,他便迷糊了。
忽然,他被一种凉意刺激得清醒过来,睁开眼睛时,他看到瓶儿正在用一条湿毛巾为他擦脸,床边已是满地狼藉了。
宁勿缺只觉一嘴的苦涩,他有些尴尬地道:“我……我吐了么?我自己怎么不知道呢?”
那只握着毛巾的手便停住了,然后瓶儿便站了起来,缓缓地走至窗边,看着窗外。良久,方回过头来,道:“你知不知道你的所做所为,可以说已经与整个武林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了?”
整个武林?宁勿缺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是瓶儿说错了。他抬起了沉重无比的头,有点吃惊地望着瓶儿。
瓶儿继续道:“这是因为你已身不由己地走进了一个敏感的境地中。”说到这儿,她便停了下来,复归沉默。
宁勿缺很想问个明白,但他又知道即使他问了,瓶儿也不会再说什么的——她是杀人坊的人,也许今晚她已经说得太多了。
宁勿缺用力地摇了摇头,方道:“明天早一点叫醒我。”
△△△ △△△ △△△
天刚亮,宁勿缺便被瓶儿叫醒了。宁勿缺狠狠地洗了一把脸,他要将疲惫全洗掉。
然后,他吃了两笼小笼包,一个煎饼,喝了一碗稀饭,最后还啃了一根油条。
待他站起来时,完全没有了昨夜的颓废!
瓶儿很满意地看着他。
她从怀中掏出一物,摊开手来,却是一把剑——确切地说,是一把具备了剑的形体,却微乎其微的剑,这“剑”只有三寸长!但从它的形状看来,它与真正的剑没有什么两样。
只是这微型剑的末端上还缀着一只手,一只铁铸的小得不能再小的手。
宁勿缺惊讶地看着这把剑——或者可以说是看着“玩具”。
瓶儿道:“按计划,我们应该分头进入‘空剑山庄’,这东西,便是我们之间的信物,当你看到有人持有这件信物时,便可断定此人是我了。”
宁勿缺吃惊地道:“我本就已认识你了,又何需多此一举?”
瓶儿笑道:“我们又岂会以本来面目进入空剑山庄?”
宁勿缺道:“你的意思是说你我都要易容?”
瓶儿道:“不错,因为……”她忽然笑了:“因为像你我这样出类拔萃的年轻人,走进空剑山庄,太引人注目了。”
宁勿缺忍不住也笑了。的确,像瓶儿这样极像女人的美丽女孩,最易吸引别人的目光,对于杀人者来说,需要的却是平凡,不起眼!
宁勿缺道:“即然如此,你只要把你将要化装成的模样告诉我,不就少了这么多麻烦了吗?”
瓶儿道:“不行,只有连你也不知道我是谁时,我的戏才能演好,因为你并不是一个很会骗人之人,当你知道我是谁时,你看我的眼神都会与看别人时有所不同了。”
宁勿缺明白了。
他不会易容术,自然是由瓶儿代劳。
当瓶儿完成他的工作后,宁勿缺在铜镜里看到了一个极为俊美的少年,简直有点逼人之眼的意思!
宁勿缺也算够俊朗了,但与铜镜中人比起来,却又差上了一截。
看着看着,宁勿缺的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这铜镜中人怎么如此面熟?我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
他不由陷入了苦思之中,当他的目光落在铜镜中人那微微上翘的嘴唇时,他感到了一种冷傲之气!
灵光一闪,宁勿缺失声道:“是他!”
瓶儿一愣,道:“你认识你现在的容颜所显现的人?不知他是谁?”
宁勿缺道:“不错,虽然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我见过他!”他看着瓶儿道:“我曾看到他与风雨楼的方雨方姑娘在一起!”
瓶儿沉默了片刻,缓缓地点头道:“你说得没错,你现在的面目的确是风雨楼中人,此人与方雨常在一起,名为叶红楼,是方雨的师兄。”
宁勿缺觉得很不自在,他心中有一种潜在的想法:他宁勿缺化身为任何人,也不愿易容成叶红楼!
瓶儿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她道:“我选择了叶红楼,自然是有原因的,而且这不仅是我的意思,也是整个杀人坊的意思。叶红楼为武林名侠房画鸥的弟子,‘剑匠’对叶红楼自然不会加以防备,那么你出手成功的可能会更大一些!”
宁勿缺无可选择,杀人坊根本不会给他选择的权利,他所做的,只有无条件服从!
瓶儿道:“我们的人都已把行动的大概计划对你说了吧?”
宁勿缺点了点头。
瓶儿道:“那么你便按计划去做,后天便是‘空剑山庄’一年一度的品剑大会。到了‘空剑山庄’后,也许情况会瞬息万变,你得见机行事,现在你便动身吧!”
此时她所说话的语气不再像是一名助手,而像是凌驾于宁勿缺之上的女子。其实,这也是事实,杀人坊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对他发出指令。
宁勿缺苦笑了一下。
△△△ △△△ △△△
空剑山庄。
应该说“空剑山庄”所处的地方是比较偏远的,但它的名声却并不因此而受到影响。
因为空剑山庄的主人是“剑匠”丁当。
空剑山庄地势高幔,群峦起伏,依山而临水,草木葱茏。山庄前面有数百亩的湖泊,小屿星罗棋布。
山庄堪谓风光旖旎至极,如果没有一年一度的品剑大会,人们几乎会忘记它也是属于江湖,而把它当作世外之桃源,人间之仙境。
即使有“品剑大会”,有“剑匠”丁当,它仍是比一般的武林门派要清静、平和得多。“剑匠”丁当也几乎从未插手过武林中事,他没有隐居,却与一名江湖隐士行径相去无几。
这样的人,总是容易让人心生敬仰之情。何况他的剑法已臻化境。虽然没有人见过他出手,但从他的七个弟子的身手也可以想象出“剑匠”丁当的武功。
一个武功卓绝的人能够超脱江湖恩怨,就更容易让人肃然起敬。
山庄共有四扇门,奇怪的是这四扇门都不是开在山庄四边的中央,而是在空剑山庄的四个角上。这与寻常的建筑习惯,实在是大不相同!
自山谷中流出的一条小河将空剑山庄分为东西两部分,奇怪的是东西两部分的亭阁楼榭竟然完全对称!
包括山庄中的古树,也是如此!山庄中共有五十八棵古树,东西两部分各有二十九棵,稍加留意,便可以发现这些古树种得颇为齐整,但又不完全齐整,因为行列间常常被各种建筑物给隔断了。
山庄中的建筑物共有三十四处,分布东西两侧,每侧十七处建筑物。
有不少来过空剑山庄的人都对如此格局产生了很大的好奇心,但总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而“空剑山庄”存在的时间已有百年以上的历史,所以也不会是“剑匠”丁当布下的什么阵式。
因为格局的独特,所以历任主人都不愿添设建筑,而是把已破损的楼阁修整一番。
十年、几十年、几百年,年年如此,所以山庄才得以基本上保持了原貌!
这几日,空剑山庄又开始了一年一度的忙碌,自三十年前“剑匠”丁当成为“空剑山庄”的主人之后,每年他都要在庄内举行一次品剑大会。
看起来似乎只是一些武林人物聚在一起对剑评头论足而已,又需要什么准备?而事实上这其中却有极多的繁琐之事。正如男女成亲一样,看起来只是两个人合在一起过日子那么简单,而事实上其中的复杂却足以让人焦头烂额!
如此繁琐之事,“剑匠”丁当却乐此不疲,整整三十年从不间断。更让人想不通的是没有人知道“剑匠”丁当图的是什么。除了劳民伤财之外,“空剑山庄”好像什么也没有得到。甚至,“空剑山庄”连一把像样的好剑也没有。
江湖中人爱剑,便像商人爱钱、浪子爱女人那样天经地义,所以每年的“品剑大会”来的人都不少,来者都会带来一柄利剑。
当然,并不是每一个来了的人,都可以让自己的剑在“品剑大会”上亮亮相的,如果那样的话,“空剑山庄”早已被剑及剑客挤垮了。要想顺顺利利地进入“品剑大会”,还得先经过几次筛选,到最后,进入“品剑大会”的人所携带之剑,都是削铁如泥的好剑。
当然,就像并不是每个有钱人都想显示自己的阔绰,并不是每个浪子都爱显示自己女人之美丽一样,许多剑客并不愿意将自己的剑让世人共睹。
在弱肉强食的江湖中,“拥有”有时就等于“危险”。
不过,在“空剑山庄”中,这样的危险是不存在的,“剑匠”丁当不允许任何人在庄内发生争斗。
“剑匠”丁当不允许做的事,好像没有几个人有胆量不从。所以,这三十年的“品剑大会”都算颇为顺利。
现在,山庄的四扇门都有人候着,每扇门都是两个人,他的七个弟子加上“剑匠”丁当的女儿。
如果一定要让“剑匠”丁当说有什么东西比剑更重要的,他会毫不犹豫地说是他的女儿。
他的女儿就是丁凡韵,见过丁凡韵的人,都说她是第二眼美人。
意思是说,乍一看,丁凡韵很平凡,但看久了,你便会发现她是一个美人。而这种美,是一种从灵魂深处渗透出来的美,如果要用酒来比喻,这种美便是黄酒,不容易醉,但若真醉了,你就很难醒转过来。
他们八人候在四扇门前,一是迎客,二是拒客。每一个来的人,都是客,但如果你手中所持之剑不够上品的话,你便只有到西庄坐上一阵,喝一杯香茗,然后打道回府。
受这种待遇的人,很是不少,十成人中有六七成人都有些无奈地回去了。
无奈归无奈,却仍是有礼有节的。山庄待客,一向谦逊有加,客人自然也不能乱来,何况又有谁愿意与“剑匠”丁当翻脸呢?那不是抓个蚤子放在自己头上咬么。
丁凡韵在东南门。因为每扇门都不在边侧的中央,所以四扇门都是夹于正方位之间,与丁凡韵在一起的是丁当的二弟子班景。
今天是接待来客的最后一天,从东南门进来的共有十四人,只有三人没有受到“香茗一杯”的待遇。
日头开始偏西,已经有大半个时辰没有来人了,丁凡韵心道:“大概不会有人来了吧?”
丁当的二弟子班景是个大胖子,忙碌了一整天,已把他累惨了,一张圆圆的脸上也是如花猫一般满是汗渍。见这么久没人来,他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从一棵树摘下一片宽叶子,用力地扇起来,也不知是不是真能扇出风来。
正这当儿,远处有一个人缓步向这边走来,腰间自然有一柄剑。
到“空剑山庄”不带剑,就像到赌场不带钱一样不可思议。
班景心中叹了一口气,忙将身子站正了。
来人渐渐走近,班景已看出来者是一个英俊不凡的年轻人,“剑眉星目,瑶鼻尖梁”,发现他听说过的几个好词,都可以用在这少年身上!
丁凡韵也已看清了来人,她的神情如旧,娴静、平和——但,她的心情?
没有几个少女在如此英姿逼人的少年面前,还不怦然心动的。
班景迎上几步,拱手道:“朋友,一路辛苦了。”
少年微微一笑,道:“在下叶红楼,听说贵庄近日有一品剑大会,也想斗胆一试。”
班景笑道:“原来是风雨楼的叶少侠,久仰久仰!”这倒不是客套话,叶红楼的江湖名声可不小。
寒暄一阵,叶红楼便解下腰间之剑,双手奉上,道:“请过目。”
班景接过,缓缓拔剑,只拔出一半,便收了回去,一脸惊讶地道:“好剑!”
丁凡韵便上前道:“叶少侠请随我来。”因为班景说了声“好剑”,自然便是说此剑已过这一关了。
叶红楼道了声:“多谢!”便随着丁凡韵之后,向东庄走去。
当他到达东庄中央的“洗剑堂”时,堂内已有四十几人了。
此时的叶红楼自然是宁勿缺易容而成。他进了“空剑山庄”便知有些不妙,因为庄内江湖人物如此之多,而叶红楼在江湖中名声颇响,想必见识的人也不少,如果在这些人中,有人是与叶红楼相识的,而自己根本不知怎样应对,到时岂不尴尬?
若是一个两个倒也可以含糊过去,若是为数众多呢?
宁勿缺暗暗叫苦,眼见“洗剑堂”内四十几个人在那儿交头接耳,宁勿缺只觉头皮发麻。当他踏上第一步台阶时,忽然停下了脚步,干咳一声,道:“姑娘……”
丁凡韵回过头来,望着他。
宁勿缺结结巴巴地道:“在下……在下有些内……内急,不知……不知……”
丁凡韵的脸一下子红了,她有些慌乱地指了指南侧,低声道:“那边……”
宁勿缺心一狠,道:“麻烦姑娘指引一下,我……我怕找不着。”说完这些话,他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括子,可他实在想不出别的缓兵之计了。
丁凡韵没有说话,却也退了回来,低垂着头,向南侧走去。
宁勿缺不远不近地跟在她的后面,心中在一刻不停地盘算着怎么办?怎么办?可越急,越是想不出办法来,反倒真的感到有些内急了。
拐了几拐,丁凡韵便站住了,指着一间茅屋,却不说话。
宁勿缺有些慌乱地说了声:“多谢!”走了几步,忽又回头,道:“我怕回去时又迷了路,请姑娘等上一等,如何?”
这实在是一句不十分高明的谎言!宁勿缺心道:“这一次,叶红楼的英名可是被我大大地损了。”
他也不管丁凡韵答不答应,就向前走去。
蹲在茅屋里,根本没有什么真材实料,直蹲出一头汗来,宁勿缺也是一筹莫展。他总不能老是这么蹲下去吧?不由暗暗责怪瓶儿,为何非得将他宁勿缺易容成叶红楼,随便化成一个乞丐、老头、驼子也比这强多了。
他不得不站了起来。
丁凡韵居然真的没有走,宁勿缺走过来时,她看着他的脚尖,轻声道:“叶少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宁勿缺“啊”了一声,搔搔头,一咬牙,便道:“的确如此。”
丁凡韵抬起头来,看着他道:“叶少侠不妨说出来,也许我能帮上一点什么忙。”
她的目光真诚而友好,宁勿缺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踏实了不少。
如果说瓶儿是让人心乱的女孩,那么丁凡韵便是让纷乱的心平静下来,然后微醉的女孩。
看着她的目光,宁勿缺忽然觉得自己完全可以信赖她,她一定会帮助自己的。
于是,宁勿缺道:“在下记性不好,有一些一面之交的江湖朋友见过面之后,我便记不清谁是谁了,也许是因为见过的人太多的缘故吧……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其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的意思。
丁凡韵道:“叶少侠是怕见了本应认识的人却不认识了,以至于彼此难堪,对不对?”
宁勿缺用力地点了点头,又补充道:“我是怕万一有些事情发生,但总的来说,我还是能够记清的。”
丁凡韵看了看,道:“那我便将庄内的客人大致说一下吧。”
当下,她便将客人大致描述了一遍。之后,她道:“有六七成的客人我都说过了。”
宁勿缺深深施了一礼,道:“多谢姑娘,如此一来,我想不会再有什么差错了。”心中却想,她所说的特多,与真正的人还不一定能对得上号呢,这就要看临时的发挥了。
一进“洗剑堂”,便有一个黑铁塔似的汉子朗声招呼道:“叶少侠,没想今日又重逢了!”是齐鲁口音。
宁勿缺一转念:石魅!这自然是丁凡韵的功劳,心中转念,脸上表情可不打转,一直是笑着的!待反应过来,他便开口了:“原来石兄也在此!难得难得!”
谁也看不出他心里打过小九九,连丁凡韵也看不出他是自己认出来的,还是受她方才点破之功。
其实这也是幸亏招呼宁勿缺的石魅长得牛高马大,而且又黑,站在那儿比谁都高出一截,这样鲜明的特征,宁勿缺自然好认出来。
石魅哈哈大笑,声若洪钟,似乎很是高兴。叶红楼为人本是冷傲得很,今日却称他为兄,虽然是场面上的客套话,但他也是高兴得很。
宁勿缺正暗道侥幸之际,突然有一只手从后面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宁勿缺一回头,却没见人,正惊骇间,却听得有人道:“叶少侠,你好哇!”声音嘶哑难听。
宁勿缺发觉这声音仍是来自身后,忙又回头一看,这才见一个驼子站在自己背后,因为驼得太厉害了,所以宁勿缺第一次回头时,没有看到他的人,因为他的人太矮了。
宁勿缺一下子慌了神,因为丁凡韵可没有说到这么一个驼子!一急,便出了一身细汗,宁勿缺正想从丁凡韵说的人儿中拣出一个名字与驼子对上之际,驼子又道:“叶少侠在川西的脸可露大了!”
宁勿缺心中一动,此人语气不太和善,一双小眼睛中有凶光闪射!
这下宁勿缺反倒高兴了,他便嘴角一挑,冷冷一笑,没有答话,一脸冷傲之气溢于言表!
便有人抢先上前,站在宁勿缺与驼子之间道:“二位少侠,切莫扫了丁庄主的兴致!”
一个枯瘦老儿也道:“不错,品剑大会的规矩可不能坏!”
显然,叶红楼与这驼子之间结过梁子。
驼子大概也知道“空剑山庄”不是闹事的地方,狠狠地看了宁勿缺一眼,那目光冷得像刀,便转身走去!
阻隔开宁勿缺与驼子的是一清朗俊儒之中年人,颔下五柳长须,面如冠玉,一脸正气。宁勿缺不由心生好感,冲他一笑,心想:可不要这人又是我认识的——不,是叶红楼认识的。
那人道:“老夫苏州慕容政!”
宁勿缺不由动容,没想到此人竟是慕容世家的慕容政!忙恭身施礼,道:“晚辈叶红楼见过慕容前辈。”
慕容政哈哈一笑,道:“不必多礼。老夫听说叶少侠为人有股傲然之气,今日一见,却感到有些言过其实!”
宁勿缺谦声道:“晚辈浅学末进,何来傲气?”
他知道自己与慕容政原本并不相识之后,就想与他在一起,这样可使自己不至于一下败露了身分。
令宁勿缺心喜不已的是之后再也没有人过来向他打招呼了,丁凡韵不知什么时候也已退了出去。
宁勿缺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留神看了看这四十几人,却是高矮胖瘦,男女老少,僧儒丐吏,无所不有,还有几个人,分明不是中原人氏,他们也不与他人说话,独自择个地方或站或坐,想必是因为语言不通的缘故吧。
宁勿缺暗道:“这‘品剑大会’看来名声不小,什么样的角色都给拢来了。”
人不同,却有一点是相同的,那便是每人都有一把剑,或挂于腰间,或斜背于肩后,或持于手上。
到了掌灯时分,“剑匠”丁当终于出现了。
青衣布鞋,朴素得不能再朴素了,却有一种无形的凛然之气,让人不由心生仰视之感。
众人纷纷上前与之相见,彼此间少不了又是一番恭维寒暄,宁勿缺不想太惹眼,所以拣了个不早不迟的时间上前。
宁勿缺道:“晚辈叶红楼见过丁庄主!”神情甚是恭谦:“家师让我代表他老人家向丁庄主问好。”
丁当微笑道:“原来是房大侠的高徒,果然是英雄年少,房大侠他可好?”
宁勿缺道:“多谢丁庄主挂怀,家师很好。”
这时,又有人上来了,宁勿缺便趁机告退,站在一旁,方觉手心已湿了。心中暗道:“看来瓶儿易容之术的确高明。只是她如何能对叶红楼的容颜如此熟悉?以至于可以瞒住石魅、驼子这样与他认识的人?”
便在此时,只听得“剑匠”丁当朗声道:“承蒙诸位江湖朋友捧场,老夫不胜感激,按历年‘品剑大会’的规矩,最后进入‘品剑殿’的只能有八把剑。诸位所带来的剑,自然都不是凡品,让人难分高下,所以我们仍得按以前的习惯,以刀试剑。”
想必众人在来之前,都已知道这个规矩,所以每个人都平静得很。
当下,便有丁当的四名弟子捧出四柄刀来,又有两名庄丁抬来一副架子,架子两端各有一个卡口,恰好可以卡住刀。
第一把刀在架子上,刀口向上地卡好之后,“剑匠”丁当道了一声:“哪位朋友先请?”
第一个走出来的石魅,他走至刀架之前,“嗖”地横出剑来,一剑挥去。
只听得“当”地一声,刀应声而断!
便有人高声叫好,石魅很是高兴,将剑回鞘,作了个圆圈揖,方退了下来。其实这是人家随口说个彩头,光从这一剑看来,还不是什么稀罕之物。便有人上前将刀换了。
第二个人是一虬须大汉,他的剑颇为厚沉,却没有石魅那般幸运,一剑下去,刀没断,他的剑反而断了,他立即红了脖子,一声不吭,退了下去,也不停步,就向外走去。丁当的一名弟子忙赶上去,说了些什么,但虬须大汉终是没有留下,竟星夜离开了“空剑山庄”。
如此一个一个地试下去,叮当之声不绝于耳,断的或是刀,或是剑,地上亮光闪闪地躺了一片。
有几个断了剑想不开的,都如虬须大汉一般离开了“空剑山庄”,但有更多的却留下了下来,而剑断了刀的人,就更是不会走了。
宁勿缺觉得这事如此乏味,真不明白为何有那么多人愿意不远千里来参加这个“品剑大会”,看上去,倒有点像小孩子玩的过家家。
他看着这些陌生的面孔,心中在想:“这其中,哪一个会是瓶儿呢?显然她一定已混进来了,却不知是扮作什么模样。”这儿的女人不多,仅有的两个女人却不像瓶儿那样年轻,再看别的人,都有可能,又都不像。
四十几个人一路试过来,倒有二十几把剑断在刀上了。宁勿缺的“步光剑”自然是信手一挥,便削断了架子上倒置着的刀。
宁勿缺心想:“如果遇上高手,即使拿着一把木剑,也可以贯入内力,然后一剑挥下,将那把刀震断!”又一想,必定是不许这般做的,看试剑的人,果然都没有运起真力的迹象。
之后,共剩下十九把剑完好无损,而留下来的人却有三十八人,想必有一些人是要留下来看看这场热闹了。
“剑匠”丁当看着每一个人试剑,一直微笑不语,直到最后一个人试完之后,他方道:“老夫已略备薄酒为诸位接风洗尘,诸位请随我来。”
宁勿缺已是饥肠辘辘,自然很是高兴。他本就不愿意平白无故地杀人,所以见了“剑匠”丁当时,他竟没有去想该如何如何地设法杀了他。
他在心头道:“好在还有十三天时间,待我先将‘剑匠’的底细摸清了再作打算不迟。”
酒宴上的杯光斛影,且不去提它。用过晚饭,宁勿缺便由庄丁领着去安睡了。
一夜无话,只是在临睡之前宁勿缺又想起究竟谁是瓶儿的问题,但也只是想了片刻,便迷糊地睡了。
第二日上午无事,有几个人闲着便耐不住性子,夸耀起自己的剑来,便有人不服,冷言相讥,双方越说越僵,众人还没有来得及劝开,争执者双双抽出剑来,以剑击剑!结果自然是一存一亡!断了剑的倒不翻脸,神色却不好看了。
如此一来,到了午时,已只剩下十六柄剑。
午后,便是由“剑匠”丁当亲自品剑之时,哪八柄剑可以进入“品剑殿”,便是由他评定的,没有人会怀疑他的目光。
第一个被选中者是一高丽人的剑,当丁当缓缓拔出那把剑时,让人感觉到的却像是一汪具有形体的秋水缓缓出现!
丁当默视半晌,忽一振腕,便见那把剑已在空中划出一片明亮之光,如微风吹过湖面般漾起一片银光!
好一把“水剑”!
丁当的脸上有了满意的笑容。
他品剑时,是独自一人在一间很小的屋子里,而众人则围坐在外面。谁也不会担心丁当会私吞了宝剑,因为这三十年来,在“空剑山庄”从未发生过这种事。
当他出来时,八柄有资格进入“品剑殿”的剑已确定了。
它们的剑主分别是高丽人李成珠、慕容政、“残驼”骆西、大理段圣、洛阳“剑公子”秋飞、“不归客”仇万巅、银月夫人姬小丝及宁勿缺。
李成珠年约四旬,皮瘦肉紧,个子不高,与中土人士最大的不同便是他的额头斜倾,似乎天上下雨了也不会淋湿他的鼻子,因为有前额挡着。
“残驼”骆西便是那个驼子,他的剑也如他的人一样极短,外面之剑鞘丑陋不堪。
大理段圣高大伟岸。大理段圣为皇姓,段圣自然与大理皇室有关系,但在中原武林人物眼中,他却是一个喜欢游历山水,为人豪爽仗义的剑客,他虽然不是中原人,但他在中原的朋友绝不比任何人少。
“剑公子”秋飞风流倜傥,一身衣饰华丽异常,衣袖熏香,帽子缀珠,他的剑鞘上竟嵌有九颗绿宝石及一颗硕大的夜明珠!
“不归客”仇万巅是一枯瘦如柴的老头,一脸恶相,宁勿缺看他几眼,便觉得自己浑身极不舒服,忙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银月夫人姬小丝宁勿缺也不敢看,这倒不是她长得丑陋诡异,而是因为她太妩媚妖艳了,一双勾魂摄魄的样子顾盼生情,宁勿缺觉得她那双眸子似乎有意无意地总是扫向自己,目光柔情似水。
可有几个敢招惹银月夫人呢?银月夫人本身的剑法已是出神入化,她的丈夫银月岛岛主温孤山更是个让人谈之色变的人物,温孤山亦正亦邪,行事不可以常理论之,对银月夫人却是百般疼爱,银月夫人让他说葫芦,他绝对不敢说瓢,所以银月夫人的任性刁蛮在江湖中是出了名的,知趣的人都是对她避而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