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呼吸声,淡淡的烟草味道,紧接着一阵温热就凑了上来,杨小三身体一抖,她知道那是双唇,还在微微颤抖。两唇触碰只有温度的交流,短暂的几秒钟,就匆忙分开了。杨小三没退,退的是周友辉。如果说一个吻需要他来买单的话,几秒钟的时间几乎已经用光了他所有的理智。
那条短信,看时间应该是前天下午发的:
“明知道你不喜欢喝茶的……”
看完那一刻,杨小三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欲望,她想见他,此时此刻,非常想见他。
第二天一早,杨小三去见了柳青松,脸还是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但是精神好很多了。柳青松见杨小三来了,什么也不说,只知道傻笑着。
笑久了,杨小三耐不住了问:“笑什么?难道把住医院当成了公司的福利,把你乐成这样?”
柳青松还是在笑,笑了许久才答:“你没事就好。”
杨小三一听,愣住。从离开小镇那一刻,她总觉得柳青松有些不对劲,一开始以为是高原反应没太在意。而此时当柳青松的话说出口时,她隐约明白,她与柳青松之间的感觉似乎有些变了味,那一个刚飞出大学的孩子竟什么时候有了雏鸟情节,她不幸成了那只护雏的母鸡。
杨小三想到这里,干笑了几声,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柳青松。坐了几分钟觉得屁股像长了刺一般,于是站起来回了自己的病房。虽然休息一天后已经好了很多,但小姑娘依旧坚持扶着自己的“财神爷”回病房,杨小三推了几次没推掉。
当杨小三推开年久失修的木门的那一刹那,高原明亮而干净的阳光通过窗户照了进来。杨小三一眼就看见了他站在窗边,阳光落满了他的肩头,穿着一件藏青色的羽绒服,戴着一条浅灰色的羊绒围巾。随着门开的声音,他转过了头,杨小三站在大门口,呆呆望着他。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爱真是个奇妙的东西。有种爱会让两个人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而却有另外一种爱,会让两人相互凝望,谁也不愿意说一句话。
传来了轻微的敲门声,周伟志站在杨小三身后,轻轻敲了敲门。周友辉收了眼神,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眼神停在了周伟志身上,问:“事都办好了吧?”
周伟志点了点头:“都办好了,随时可以走。”
“柳青松那边怎样了?”周友辉继续问。
“跟医生联系过了,没问题。必须的氧气和药物都已经按照医生要求搬到车上了。”周伟志答。
“那就走吧。”周友辉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说完径直就往外走。杨小三心里突然觉得一凉,他竟然没有对自己说一句话。实践证明恋爱中的女人很傻,杨小三此时压根儿就没有思考过,这是怎样一个尴尬的场景,怎样尴尬的关系。而周友辉不一样,越是他在意的东西,他越考虑得多,虽然听到她出事的消息时,一时冲动做了错误的决定,但他不后悔,至少现在他能亲眼确定她没有事,亲身证明她在自己心目中的位置。
周伟志转身出了门,周友辉慢慢跟着走出门,路过杨小三身边时,他装着不经意地转过头说:“去收拾下自己的东西,一会儿我们就出发。”
杨小三听了点了点头。
周友辉笑了笑,慢慢走出了门。
十多分钟后,杨小三下了楼,小姑娘一直站好了最后一班岗,将她送下了楼。楼下一大一小两辆越野车,杨小三来时那辆破三菱越野车卖掉,估计刚够换周友辉那辆越野车的一个轮子。宋总跟陈总都来了,点头哈腰地跟在后面。
杨小三走了过去,默默站在周伟志身后。周友辉眼角看了一眼杨小三,面瘫一般的表情对李师傅说:“开车门,让她进去坐着,外面风大。”
李师傅赶忙开了车,从小姑娘手里接过了行李,放在了车上。
几分钟后,柳青松下来了,看样子恢复得不错,他吃力地对着周友辉点了点头,正往三菱车上走,被周友辉叫住了:“你坐我这辆车。我这辆减震效果好,四驱,后排也宽敞,你躺着舒服些。”
柳青松表情复杂,眼泪就像在眼眶里打圈一般,如果他身子骨好,怕是已经感动得冲上去抱着周友辉的裤腿喊亲爹了。
杨小三见柳青松上了周友辉的车,就从副驾下来,开了三菱车的后车门坐了上去,躺在了后排。也许是这两天输液加了些镇定类的药物,她觉得特别容易累。
几分钟后,车门响动,有人上了车。车开了几分钟,杨小三觉得无聊,打算用手机玩游戏,突然想起手机丢在前排的副驾,于是将右手抬了起来,拍了拍副驾的座椅:“太子爷,我的包在前面,里面有我的手机,递给我。”
一分钟后,一只宽大的手将手机放到了她的手里。杨小三正想抽回手,手掌一沉,像又多了件东西,抬头一看,竟然是自己丢的水晶泰迪熊。她像触电一般从车座上弹了起来,剧烈的反应让她有些眩晕,她揉了揉太阳穴看了看副驾座上的人,不可能,不可能!幻觉,她又揉了揉自己的眼,瞪大了眼仔细看,没错,点缀着几根白发的黑发,硬朗的五官,除了周友辉还能有何人?
“怎么是你?”杨小三呆呆地问。
周友辉转过头看着她笑了笑,很官方的口气解释道:“柳青松只能趟在车后,车就那么大,我只好来挤这辆车了,看来杨美女不满意啊。”
杨小三呆着没答,倒是李师傅把话头接了过去:“哪敢哪敢,周总能坐这车是我的福分啊。您放一百个心,我一定认真开车,保证把领导安全送到A市,不辜负领导对我的信任啊……”
趁着李师傅讲着话,周友辉没有回头,而是偷偷抬起了自己的左手,拿着手机冲着杨小三晃了两下。
一分钟后,杨小三的手机亮了,一条短信飞了过来:“身体好些了没?”
这句憋在周友辉心里很久的问候话,也是杨小三等了许久的话,延迟了十二个小时,终于通过一条短信传给了杨小三。
杨小三笑了笑,又躺了下来,双手拿起了手机,仔细回了过去:“好得不得了,看样子是死不了了。”
短信很快回了过来:“那样可真好了,谢谢你为公司省了一笔赔偿费。我代表巨人公司感谢你的付出。”
杨小三捂着嘴笑了笑,立刻拇指飞速编辑短信:“看来是我自作多情!”
发送键一按,许久没有提示成功,杨小三仔细一看,信号没了。车已经驶出了H县,入了山。
杨小三一声叹息,没能忍住溜出了嘴。周友辉坐在前排听见笑了笑,忍不住回过了头,却只能看到两只脚丫子。许久,周友辉收了心绪回过了头,外表平静的他,心中却像吹起了一阵龙卷风般再也静不下来。
车行了三个小时,翻过了蒙山。下山路上车排起长龙。李师傅一看蜿蜒的车已经堵了好几里,于是叹了一声:“又堵车了,怎么这么倒霉?这一堵,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通车。”
周友辉一听,心中竟有些乐,答:“山里堵车是常事,急不来。”
李师傅听了,说:“我这就下车去打听是什么事堵车。”
说完,李师傅下了车。车上一阵宁静,周友辉转头问:“平日里见你话这么多,今儿怎么一句没见你说了?”
杨小三从车座上坐了起来,看着周友辉,刚开口:“我……”
车门响了,李师傅坐了进来,说:“听说是前面出了车祸,一辆货车在路上侧翻了,货掉了一地。要等将货清理了才能通车,看样子没七八个小时是通不了。”
“啊,七八个小时!”杨小三惊呼了一声,而她此时头脑里想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午饭,于是问:“那午饭怎么解决?”
周友辉一听,笑了,果然还是个小丫头,想到的就是吃的。于是拿起了自己的皮包,从里面拿出了仅有的两块巧克力,递给了杨小三。
杨小三一愣接了过来,呆呆望着周友辉。
周友辉笑了笑答:“以前有一次忙事忘记了吃饭,低血糖晕了。那次以后,就习惯在包里放两块巧克力。”
杨小三一听,立刻将巧克力递还给周友辉:“那我可不敢要了,你要这时候低血糖晕了……那我跟李师傅还能活命么?”
杨小三这么一说,李师傅呆了,也不知道该怎么接,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一脸紧张地看着周友辉。
周友辉看了,笑了,伸手将两块巧克力中的一块掰成了两半,一半给了杨小三,一半留给自己,剩下的一整块给了李师傅说:“你是师傅,关键时刻还是要靠你。”
说到这里时,周友辉心里倒多了些舒畅,明明是分一块巧克力,却像分一块情人节的心型蛋糕一般得意。
李师傅一愣,接过巧克力更惶恐了。
下午六点,天空突然间暗了下来,山里的人都明白,这种天气意味着一场暴雪的来临。果然没过多久天空又飘起了雪花。天越来越冷,因为油的问题,车里不能一直开空调,杨小三裹紧了车上仅有的一床毛毯,蜷缩在车的一角,冻得瑟瑟发抖。
周友辉回头看了看杨小三,也没顾忌自己四十多岁的身体,一门心思想着把身上的羽绒服给她,偏偏又有李师傅在场,忍了许久,有些焦躁地看着前面望不到头的车流。
一小时后,天又暗了几分,雪越下越大,几乎所有的车都将灯熄灭了,寂寞的雪山中,宁静得似乎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见。周友辉挪了挪有些僵硬的屁股,侧着身看了看远处,想着周伟志那辆车,仔细思量后,对李师傅说:“伟志那辆车在我们前面出发,性能又比这车好,应该在前面,现在也不知道怎样了,这样等着也不是办法,还是我顺着路去看看好了。”
杨小三听周友辉这么一说,也坐了起来,这么冷的天,柳青松的身体一定会吃不消,于是说:“等等,我也跟你……去。”
杨小三刚一开口,一阵冷风钻入了嘴里,牙冻得打了个颤。
“你去什么?”周友辉答,“冷成这样,自己都快顾不了了。”
李师傅听了,谨慎地说:“周总,还是我去吧,这路上全是暗冰,一边又是悬崖,不熟悉路况的人走着很危险的。若是摔了一跤,可怎么办啊?”
周友辉听了,心里倒是一乐,细想起来倒觉得是自己给李师傅下了个套,支开了他,于是摸了摸下巴答:“好吧。一路上小心,有什么事就迅速回来。”
李师傅听了,点了头,推开门下了车。
李师傅一走,车上的气氛却不知为何尴尬了。仅仅才一天时间,周友辉跟杨小三两人之间像两种物质起了化学反应,不如往日单处那么随意。两人都觉得有些不自在了,许久,黑暗中谁也没有说话。直到周友辉忍不住了,觉着似乎很辛苦换回来的两人独处的时间,就像拿几百万去纳税一般,浪费了有些心疼,于是想破了脑袋,竟勉强寻了荒唐的一个话题,于是没细想就说出了口:“你们这些八零后啊,跟我这种六零后就是有代沟的。那日我酒桌上听一老朋友说起他二十多岁的女儿,说现在的小孩什么不好迷,迷什么穿越?我猜想大概你也迷吧?”
黑暗中,杨小三的声音幽幽地从后面传来,回答得很干脆,就两字:“不迷。”
“为什么?”其实在问这一句的时候,周友辉几乎已经可以肯定从杨小三嘴里出来的答案,会是惊天地泣鬼神、与众不同的话。
果然,杨小三一字一句淡淡地答:“穿越有什么好,回到古代当一皇后如何,有什么好呢?我也经常听见别人聊起这个,仿佛要是不知道几个穿越故事就OUT了一样,我就纳闷了,你说古代卫生巾没有,带护翼的没有,茉莉花香的更没有……”
说完杨小三就后悔了,嘴怎么就像豁牙的老太太关不住风?于是住了嘴,见周友辉不答,画蛇添足补了一句:“错了。”
周友辉一听,头顶上就来了一雷击。纵使他纵横商场多年,想遍所有答案,也永远猜不到杨小三嘴里的答案。从问题开始,他的身体就开始像弓箭般拉满,直到杨小三的答案溜出口,毫无意外让他笑个满怀。他明白自己已经无法自拔地爱上这种游戏,一问一答的游戏,期待着她给自己带来快乐和魔力。
周友辉笑声停后竟然是一阵宁静,许久,他的声音幽幽传来,也两个字:“谢谢。”
这突然冒出来的两个字,竟然让伶牙俐齿的杨小三第一次找不到回答的话,她选择了沉默。几分钟后,黑暗中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似乎是衣服摩擦到真皮座椅的声音。似乎是一个巨大的影子起了身,紧接着,杨小三坐的后排座椅一沉,一个人坐了下来,杨小三下意识地缩了缩腿。周友辉坐到了后排座后,却一动不动也没有说一句话。
许久,杨小三耐不住了,轻声问:“你……”
话还没有说出口,沉重的呼吸声音,淡淡的烟草味道,紧接着一阵温热就凑了上来,杨小三身体一抖,她知道那竟是双唇,还微微颤抖。两唇触碰,只有温度的交流,短暂的几秒时间,就匆忙分开了。杨小三没退,退的人是周友辉。如果说一个吻需要他来买单的话,几秒钟的时间几乎已经用光了他所有的理智。他想继续,骨子里、心尖上没有一处不告诉他想要继续的,可他心里明白,几十年的生涯他第一次遇到了自己买不下的东西。
鼻息依旧很急促,淡淡的烟草味没有消失,提示他在自己身边。她僵硬着身体,最终微微叹了一声,说出了口:“对不起……”
周友辉听了,跟着也叹了一声,从杨小三的身旁退了回来,靠在了靠椅上。
杨小三听见周友辉靠在靠椅上的声音,知道他已经离开,松了口气,又靠在了靠椅的一角。
黑暗中,周友辉有些沙哑低沉的嗓音传了来:“你把我的台词说了,你让我怎么回答你呢?”
杨小三听了答:“刚才那一句谢谢,你也把我的台词说了,你让我又怎么回答你呢?”
杨小三说完,车厢里又是一阵宁静,周友辉不敢再起话头,他怕一开了头就会如开闸洪水,做完全套规定的动作,他吞了吞唾沫,宁静的空间,细小的声音竟放大到连杨小三都能听见。这让他更加尴尬,杨小三心里会怎样想?一个猴急的色老头,一个猥琐的变态老男人?这么一想,他真想变一只老鼠挖地洞了。
“介意……”周友辉清了清嗓子,“我抽支烟么?”
杨小三答:“不介意。”
打火机亮了,微弱的红光印出了周友辉的脸庞,平日里如刀削般俊朗的面容,此般柔和了很多,他低着头,专注地看着火机,就像那个广告词形容的,男人有很多面。这一面如此性感百看不厌,竟别有一番味道。没过几秒,火苗子灭了,面容消失了。
一个火星子停在杨小三不远的地方,她目不转睛看了许久。
车门轻轻响动,门开了,冷风进来。李师傅回来了,他看了看副驾没有人,本想问一句周总去哪了,却闻到了车里的烟味,于是装着若无其事笑了笑说:“周总,周经理的车就在前面几百米远。小柳情况还好,毕竟海拔没那么高了。我又问了问前面堵车的情况,已经有交警和清障车来了,估计半夜里能够清通。”
“那就好。”周友辉坐在后座答。
杨小三觉得周友辉坐在后座,应该跟李师傅解释一下,却见他没说,于是开口:“我……”
刚说了一个字,周友辉已经猜到了杨小三要说什么,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她的腰,这种事越描越黑。
两个小时后,道路终于通了。车子陆续发动了起来,发动机的轰鸣充斥了整个山谷。车灯一个个亮了起来,杨小三趴在窗口,雪还在不停地下,她降了车窗,手伸了出去接起了几朵雪花,大自然的神奇力量,六边形美丽的外表。不知道花了多久的功夫打造,飘落到了人间,落到了杨小三的手里,几秒钟的时间匆忙融化……看着手里融化的积水,杨小三微微叹了一声,世间万物,之所以美丽,原来竟因为短暂。
凌晨三点,车终于回到了A市。即便是深夜,在繁华的A市,华光异彩的霓虹依旧在闪耀。一种从老少边穷回到文明世界的感觉,一种被丢在沙漠回到水里的幸福。杨小三觉得浑身疲惫不堪,虽然昨天睡了十几个小时,现在困得眼皮子像快要缝上了一般。
“先送小杨回家。”
李师傅领了命,开车到了杨小三的楼下。下了车,从后备箱里拿出了杨小三的行李。
周友辉坐在车里,恢复了僵尸脸说:“你送她上去吧。”
李师傅听了拎着行李正打算往楼上走,却被杨小三一手拦住。
“不用了。”杨小三说,“我自己上去就行了。这都这么晚了,你们也赶紧回去吧,大家都累了,这点东西,我能自己拿上去。再说了,半夜让一个男人送我上去,邻居们见了也不好。”
李师傅听了,转头看了看周友辉,周友辉点了点头。杨小三拎着行李慢慢地走入了楼道,周友辉坐在车上,默默看着她的背影,想起曾经年少,第一次坐车时手伸出窗外,风从指间滑过的感觉。
李师傅上了车,等着周友辉的命令。周友辉没忍住,轻轻叹了一声说:“走吧。”
昏暗的楼道,杨小三拾级而上。这是她第一次这么晚回家,她自嘲地笑了笑,一个人的家,有时候也有好的地方,什么时间回都成。从兜里摸出了钥匙,插入了钥匙孔,拧了一圈,不动,又拧了拧,纹丝不动。杨小三拔出了钥匙,仔细看了看,是自家的钥匙啊。于是,又试了试,还是不对。
杨小三这下急了。第一个反应时,两天没回的家难道被人窃了?
A市此时已经是凌晨四点半,变得异常宽阔的马路上已有早起的清洁工人,淅淅沙沙的声音传进了周友辉的耳朵里,就像不锈钢的刀叉刮过瓷盘一般,心里觉得有些焦躁,于是从包里又摸了一支烟,抽上。
几分钟后,三菱车缓缓驶入了彭家老宅。周友辉掐灭了烟,推开车门下了车,回头冲着李师傅抬了抬手。李师傅点头哈腰地笑着开车离开了老宅。不知怎的,周友辉却没有挪动步子,而是专注地看着车尾灯渐渐消失,这才叹了一声走入了别墅,周友辉心里多出了一句话,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
杨小三站在自家的门口,一把熟悉而陌生的铁将军将她毫不留情地锁在了门外。长达十二个小时的车程,她已经疲惫不堪,想到她那铺着蓝色碎花的床单,她都快睡着了。她不死心地又捅了几次钥匙孔,依旧开不了,杨小三长长叹了一声,这年头吃的喝的靠不住算了,男人老公靠不住也算了,现在就连个没生命的铁疙瘩也这么靠不住。
杨小三摸出了手机,借着微弱的路灯,寻找着墙上牛皮癣般的小广告。没几分钟,总算寻了个开锁的号码,正打算拨过去,却细细一想凌晨四点多,就算给得起价钱,也未必有人来。而且即便人来了,动静这么大,也会吵着邻居,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徘徊了几圈,杨小三打算下楼找间旅馆,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想着自己若是走了,房子真出了什么事又该怎么办,还有三个小时就天亮了,于是干脆坐了下来,靠在自己的包上,仅几分钟的时间就沉入了梦乡。
柳青松敲了敲房门,几分钟后年迈的父亲披着外套开了门,见儿子脸色发青,嘴唇发紫,吓了一跳,赶忙问:“青松,你去做什么了,怎么这个德行?”
柳青松笑了笑,拖着疲倦的身体走进了屋,倒在了沙发上说:“爸,我现在还是个百分之百的大活人。可这次若不是你儿子好命,从鬼门关兜了一圈回来,现在怕是见不到了。”
柳父一听,神情紧张,摸了摸柳青松的额头:“儿子,咋了?”
柳青松答:“进山去工作,没想到我这般没有用,高原反应。连累了大家,幸好抢救及时,才救了回来。”
“这……这样危险啊,幸……幸好你现在没事。”柳父拍了拍胸口,“这工作这么危险,还是别做了,A市这么多公司,再找一家吧。”
“不了,反正现在我也好了,不打算换公司了。”柳青松笑了笑答,“而且人虽然是没事了,东西却少了一件。”
柳父一听,赶忙问:“儿子,少什么了?”
柳青松听了不答,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反问:“爸,还有多久到清明节?”
“清明节啊,我算算,还有一个多星期吧,怎么了?”
“我想去见见妈了。”柳青松望着天花板痴痴笑了。
凌晨的第一抹阳光照进了屋子里,周友辉睁开了疲倦的眼。他拿起床头放着的手表看了看时间,他仅睡了三个半小时。四十多岁的身体已不如年轻时候般熬夜跟家常饭一样,他坐起来时身体有些发软,下了床走了几步,眩晕总算好些。收拾妥当,周友辉从客房里走了出去。
彭惠琴正坐在餐桌上,问:“你昨夜几时回家的?怎么不多睡会儿?”
“不了。”周友辉走到了餐桌边,坐了下来问:“儿子呢?”
“睡着呢,这一次怕是把他累得不轻啊。”彭惠琴叹了一声,“友辉啊,这一次你是不是反应有些过度了?就几个员工山里出了点事,也用不着你爷俩都往山里去啊。伟志这孩子没吃过什么苦,你们这么一走,我真是担心得一宿没睡好。”
周友辉听了,拉着彭惠琴的手,彭惠琴顺势坐在了他的腿上,周友辉体贴地替她理了理耳鬓的碎发,轻声说:“儿子总会长大,这一次也是他的学习机会。毕竟H县的生意,是巨人的重要原材料基地。”
“行行行……生意上的事,我说不过你。”彭惠琴说,“但是身体上的事情,我总有权利发表意见了吧。我见你黑眼圈,今天就别去公司了吧,好好在家里休息下。”
彭惠琴说完,周友辉正想着怎么开口拒绝,见周伟志走下楼来了。
“儿子。”彭惠琴站了起来,“看你的样子,心疼死妈我了。怎么不多睡一会?”
周伟志笑了笑答:“今儿不是周末,当然是要上班了啊。”
说完,径直走到了餐厅,在周友辉的右手边坐了下来。
周友辉看着笑了笑,答:“儿子像我啊。看来我的退休计划,不提前都不行了。”
彭惠琴听了,也不好再继续这个话题,只好摇了摇头,宠溺地骂了一句:“你们啊,都是要工作不要身体的人。”
半个小时后,周友辉走进了车库,正在发动车,见周伟志走了过来,打开了自己的Q7车门。周友辉降了车窗喊:“今天你别开车了,上我的车。”
车驶出了彭家老宅,周友辉一边开车,一边问:“昨日你似乎有话对我讲,现在可以说了。”
周伟志听了笑了笑,摇了摇头答:“现在没有了。”
“那就好。”周友辉说,“等你想起再问我吧。对了,这一趟有什么收获没有?”
“H县的水电定价机制很不完善,政府掌握着电价权。为了刺激地方经济,促进投资,我想政府对电价的控制还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所以我觉得在H县应该加大高耗能的冶炼企业,并争取政策扶持和电价优惠政策,这样会有效地提高我们在H县的效益。”周伟志答。
“不错。”周友辉满意地笑了笑,“一天时间能够看到如此深层的东西,看来你是花了不少的功夫。上班后去一趟人事部,升职做营销二部的经理。”
周伟志一愣,答:“这……似乎不妥?我才去了营销部几天时间。再说了,黄姚怎么办?”
“我自会有安排,而且我相信我儿子会做得比黄姚更出色。刚刚你说的那一通话,已经证明了你的能力。爸现在不是用一个父亲的眼光来看,而是用一个上司的眼光来看。”周友辉说。
“爸……”周伟志半截话吞下了肚子。
周友辉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答:“男子汉大丈夫做事,不能拖泥带水,关键时就应当当仁不让,明白么?”
周伟志看了看父亲坚毅的眼神,点了点头。
清晨,周娇娇开了门。她推了推,发现外面似乎有一个东西顶着,于是一用劲,门开了条缝,杨小三跌落到了地上,嘴巴与地面来了个亲密的“狗啃屎”。
杨小三睡眼惺忪,揉了好几次眼,总算睁开了眼睛,站了起来,看着从自己门里走出来的陌生女人。
“你是?”杨小三问。
周娇娇一见,猜到是杨小三,于是手往腰上一叉,架势拿捏足了说:“你就是杨小三吧,总算回来了。正好你的破烂儿我已经整理出来了,放在卫生间,你赶紧拿走了,迟了我就当垃圾丢了啊。”
“你什么意思?”杨小三一愣问。
“什么意思?”周娇娇答,“你是装傻还是充愣啊,要不要跟你好好补补课?白纸黑字写了,这房子产权人是丁聪,问问你啊,丁聪是你何许人啊?你们现在有什么关系啊?你凭什么还占着这房子不肯走啊?”
杨小三一听,从兜里摸了手机,直接就拨了110。周娇娇一听她报警了,反而更得意了,手在胸前一抱说:“叫警察啊?你不知道我是‘厦大’毕业的么?谁怕谁了?你干脆把法院里的法官请来好了,看谁在理,谁该滚谁该留?”
杨小三挂了电话,咬得嘴唇发青,一声不吭昂着头望着天,眼角倔强上挑,努力地不让自己落一滴眼泪。
十几分钟后,警车停在了楼下,一个二十多年的年轻警察走了上来。
半个小时后,车到了公司停车场。周友辉拔了车钥匙,正打算下车。一旁一直默不吱声的周伟志深吸了口气,肚子里憋了许久的话终于说出了口,却绕了十八个弯,问:“爸,当年您离开老家的妻女,来A市跟妈在一起时,是怎样的心境?”
周友辉听了,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拉开了车上的烟灰缸,开了车顶的天窗。从包里摸了一包烟,手里抖了抖,掉落出一支,他笑了笑,将烟递给了周伟志。
周伟志明白,这句话犯了父亲的大忌,却憋在自己心里许久,不说出来总觉得堵得慌,可这么一说,心口不堵了,嘴却堵上了,于是接过烟,大气不敢喘一声。
周友辉没有说话,拿了一支抽上。直到烟抽完了,掐灭了烟,微微叹了一声,转头对着儿子说:“过去的事,爸已经很多年不想再提了。错了就是错了,同样的错,爸不会犯第二次。这个回答你满意么?”
周友辉这么一反问,倒是让周伟志有些尴尬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点了点头。周友辉见了,疲惫地笑了笑,拉开了车门下了车。
电梯里,手机响了。周友辉低头一看,熟悉而陌生的电话。虽然手机里以毛经理的名字存的号码,但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响过了,此时打过来,周友辉有些吃惊。
十楼到了,周伟志欠了欠身走出了电梯。周友辉接起了电话,轻声地问:“芳?”
毛琼芳很久没有听到周友辉的声音,今儿背着女儿忍不住打了电话。谁知周友辉一开口还是多年前亲昵的声音,若换作以前,少不了要激动,如今人老了心也死了,倒觉得像根刺一般,于是她用交代后事一般的口气说:“今天打电话来是有件事情告诉你,娇娇要结婚了。”
周友辉一听,心里高兴,忙问:“真的?时间真是快啊,一眨眼女儿就长这么大了。男方那边怎样?有什么需要我这边帮忙操持的?”
毛琼芳答:“女儿像你,倔脾气,她宁愿去商场里卖手机也不愿意受你的恩惠……”
周友辉点了点头:“你的意思是……”
毛琼芳说:“女儿也是你的女儿。结婚是一件大事,做父亲的总应该知道。婚礼的日子初步定在今年的五月一号。”
“明白了。”周友辉答,“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够参加女儿的婚礼。”
毛琼芳笑了笑:“这样客气的话,倒是我这个做妈的不是了。我已经告诉你了,自然就是希望你能够来。”
“放心,我一定回来的。”周友辉这么说,毛琼芳连一句“再见”也没有说就挂了电话。周友辉拿着手机,女儿的婚礼本该是好事,他听了,却没有把刚才周伟志一句话在心中形成的郁结解开,反而绕得更深了。
警察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今天是上班的第一个星期,也是第一次出警。一大早110接警后,老经验的前辈一见,就明白了是一个烫手的山芋,于是交给了这个愣头青。果然,上了楼见门外门内两个女人对峙,一只母老虎,一个金香玉。于是他走了上去,架势拿捏够了,厉声地问:“出什么事了?”
周娇娇听了,嘴角轻扬:“当然是有人私闯民宅了。你来了正好,赶紧把人赶走,一大早的让邻居家见了,指不定说什么了?”
小伙子一听,觉得这事跟前来报案的内容不一,于是对着周娇娇问:“你报案的?”
杨小三接了话题,答:“我报的。我这几天出差,回来发现自己的门锁被人换了,不知道哪里来的疯女人住了进去。”
“你!”周娇娇厉声一吼,转过头对着小伙子说:“听见没有,这叫人身攻击,你们警察怎么就不抓人?”
杨小三一听,嘴一撇:“说你一声疯女人就攻击你了?那全国每个人都该进去了,哪个人没骂过一句国骂,是不是?我没这么骂你,倒是给足了你面子。”
“这房子是谁的?”小伙子问。
“我一直住这里。”杨小三答。
“房产证上是不是你的名字?”周娇娇反问了一句。
听到这里,小伙子终于明白了这事的缘由。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些事自己还是能早脱身就早脱身,于是问:“那房产证是谁的名字,人在不在,出来说明了。”
周娇娇听了,转身进了屋。几分钟后丁聪走了出来,埋着头,耷拉着耳朵,像受了批斗一般。
小伙子见了,问:“这房子是你的?”
“是。”丁聪的声音低得蚊子一般,不敢抬头看杨小三。杨小三跟周娇娇对峙了将近半个小时了,事情到这个份上,杨小三在心里仍旧或多或少对丁聪抱有些希望,她不怀疑丁聪的人品,觉得丁聪断然做不出这种出尔反尔的事,开始还认为丁聪不在,这么一想底气也足了些。当看到丁聪慢慢走了出来,站在自己面前时,她呆了,原来丁聪也在房里,而且这么久竟不敢出来面对自己。
小伙子刚一开口:“那……”
杨小三打断了他,说:“警察同志,这一句我来问好了。丁聪,请你告诉我,这房子是谁的?”
丁聪一听是杨小三的声音,浑身抖了一下,低着头不吭声。周娇娇见丁聪的窝囊劲儿,便来了气,骂了一句:“是个男人,你就抬起头,好好做你的决定,要一个还是要一双,做个了断,省得这么耗着。”
对面的门开了,邻居家被吵醒了,露出头来,见来了一个警察,心里一嘀咕,这丁聪人平日这么老实的,什么时候犯法了?
丁聪终于开了口,说:“房子是我的,三儿,你还是搬了吧。男人说话都不靠谱,所以,以后记得他说过什么,一定要写下来公证,别再吃亏了。”
这一句话像是一个宣判,杨小三对丁聪几年的情分终于画上了圆满的句号,那一刻她发了誓,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对这个叫丁聪的男人抱一点点希望。
杨小三拎起了手中的行李,对着小伙子说:“对不住,让你一大早来一趟。丁聪,知道你是好面子的人,还处处为你留着面子。现在一闹,怕是学校都知道了,你自己掂量吧。房子里我的东西,我下去找个人搬上车去。”
说完,她从自己手里拿出了钥匙,本想着把钥匙还给丁聪,回头一想钥匙已经被换掉了,于是苦笑了一声,下了楼。
丁聪总算可以抬头了,他看着杨小三的背影眼圈红了。周娇娇笑了笑,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拍了拍丁聪的肩膀:“哦,对了,还有车子,车钥匙她还没交出来。”
丁聪一听,一怒,用整个楼道都能听到的声音吼了一句:“你再说一句看看,马上就给我滚!”
丁聪这么一吼,周娇娇呆住。从认识丁聪的第一眼开始,就料定了这个男人懦弱的性格会被自己吃得死死的,所以无论朋友怎么说丁聪配不上她,她依旧坚定信心选择了丁聪。通过自己父亲母亲的事,她脑海里形成了一整套的理论。在这个世界里男人只分为三类——能控、可控、失控。而丁聪绝对是属于能控类型的,她选择丁聪的原因就是主动权永远握在自己手里。
而今天,周娇娇第一次见到了丁聪失控,她心里开始有了一丝丝的惶恐。
杨小三下了楼,这时才发现胸口一阵阵地疼,她扶着栏杆,一步步走下了熟悉的楼梯。站在楼下的那一刻,她连回望的勇气都没有,自己咎由自取,只怪对丁聪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奢望,这样也好,一套房子灭了杨小三心中的幻想,现实就是现实,昔日的爱情到最后还不如一套房子来得实际。可怜的自己,到了这般才把它看透彻了。
将行李丢进了熊猫车,杨小三开着车出了院子。反光镜里,她已经看到清晨的阳光下,一群老太太们正围着警察站在楼下,指指点点谈论着。杨小三笑了笑,毫不犹豫地踩下了油门。
半个小时后到了公司。出电梯口时,正撞上了刘海燕,刘海燕一看杨小三的样子,故作夸张地退了一小步问:“你哪位?”
杨小三没好气地答:“小三,收不收?”
刘海燕一听笑了:“这年头收什么都可以,哪个敢收小三啊。你丫的这是咋了,蓬头垢面就算了,你这黑眼圈的,到底干啥去了?”
“选美去了,你看行不行,天然烟熏妆。”杨小三答,“山里两日游回来……不提了,老命都快没了。”
刘海燕一听一乐:“你们俩够本事啊,你是老命快没了,别人可是老命已经没了。”
“什么意思?”杨小三问。
“你们俩发配边疆,不幸落难。周总连夜入山,处理‘后事’已经传遍了整个公司。今天一早,黄世仁就光荣了。大家一听这消息都偷着乐,说是辛苦了你一人,造福了千万家啊。腰不酸了,腿不疼了,连夫妻生活和谐了,你说作用大不大?”
杨小三心里也没好受,没理会刘海燕,径直走进了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