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杜沁茹失去了出门的勇气,蜷缩在公寓里翻看云岚为她准备的传播学书籍。云岚说,报社领导已经同意下周面试,让她好好准备。
傍晚,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风雨瑟瑟,凉意袭人。卧室被暮色揉成昏暗的一片。
一阵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声惊醒了发呆的杜沁茹,是陶诺打过来的,看着手机屏幕上闪烁的微弱的亮光,室内的寒意都似被吹散了。
“还没吃晚饭吧?”不等杜沁茹说话,陶诺已抢先开口。
杜沁茹轻“嗯”了一声。
“我们今晚去颜非家行吗?明天我临时出差。”陶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
“可以。”杜沁茹应声,她毕竟还没嫁入颜家,早一天晚一天没有太大关系。
骑楼是滨海的一大特色,能遮挡烈日暴雨,走在路边,外边是淅淅沥沥的小雨,里面是一排店铺。
和陶诺一起吃完晚饭,两人走在去颜非家的路上。杜沁茹忍不住往橱窗里张望,她还没准备好面试的衣服呢。
陶诺一眼就看透了她的心思:“想买衣服吗?现在时间还早,我可以作陪。”
杜沁茹本想说不买的,让一个不熟悉的男人陪自己买衣服,实在很别扭,而且人家也没这个义务,但被绑架的阴影还在心底,挥之不去……
“我想买套面试穿的职业装,不好意思,浪费你的宝贵时间了。”最终,被跟踪的恐惧还是战胜了麻烦别人的愧疚,也可能是陶诺的眼神太过温暖,杜沁茹终于说了出来。
“我今晚的时间可以随便浪费。”陶诺一派绅士风度,“我的眼光还不错,没准可以帮你参谋一下。”
杜沁茹素来不喜欢逛街,以前的衣服大多都是休闲款,大一点小一点都无所谓,而且她还会把一套喜欢的衣服买上几个不同的颜色,换着穿。
每次进了店,一眼扫过去,没有合心意的,杜沁茹转身就走。
如此看了几家店,陶诺惊奇地问:“没有看中的吗?”
“我只买第一眼看中的。”杜沁茹答得干脆。
“连买衣服也讲究一见钟情?”陶诺打趣。
说话间又进了一家店,杜沁茹的目光扫了一圈就准备出门。小店员格外热情,不停地推荐,见杜沁茹不为所动,便转向陶诺:“先生,你看这套裙子多漂亮,你女朋友穿上保准好看。”
陶诺和杜沁茹的脸色都有些不自然,还没等杜沁茹解释,陶诺先说话了:“看起来是不错,不如试试吧,也不差这一会儿。”
既然陶诺说话了,杜沁茹也不好意走了,只好拿着衣服进了试衣间。
天蓝色的职业套装穿在杜沁茹身上,令陶诺眼前一亮。纯净的蓝色,清新靓丽。裙子设计感十足,不仅凸显出杜沁茹纤细的腰身,还令臀部也看起来十分柔美,有曲线却不夸张。
陶诺第一次发现,杜沁茹的身材竟这么好,性感而知性。之前她一直穿宽松的衬衫和仔裤,虽然清丽却显不出身材。果真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他暗暗感叹。
“这套裙子太适合你的气质了,穿起来真的非常好看。”店员说话的语气虽然有点夸张,但说的却是实话。
杜沁茹在镜子前看了一会儿,感觉确实不错,她为数不多的几套正装,不是黑的就是白的,没想到浅蓝色也可以穿出这种效果。二话不说,杜沁茹当即刷卡买了下来。
走出服装店,杜沁茹轻吁了一口气,衣服总算买好了,一偏头,正好看到陶诺含笑的眼睛。
“看来一见钟情也有行不通的时候,和衣服的感情也需要培养。”陶诺半开玩笑的话触动了杜沁茹的心事,她和颜非就是一见钟情。
两人的恋情始于初一,两人都骑车上学,所以经常在车棚邂逅,慢慢就擦出了火花,后来被老师发现了,两人被叫到办公室训话。但是,他们坚持下来了。校园爱情,多少悲欢离散,他们却一直没有放手,即便经历了两地相思的煎熬,也能不改初衷。岂料造化弄人,在他们即将修成正果时颜非溺亡。
悲伤的情绪瞬间笼罩了杜沁茹,她差点掉下泪来。陶诺也好似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笑容敛去,不再言语。
两人一路默默地走着,心情随着雨势渐大而愈发沉闷。
终于,颜非家破旧泛黑的墙壁和木制窗户出现在前面。颜非一家在一间不到20平的房子里生活了近20年。由于住房条件太差,颜非小时候被送到桐州奶奶家,在桐州上小学、中学,在那里和杜沁茹相识相恋。
颜非的父亲颜立民和母亲吴淑芬都没有固定的工作,平时靠打短工为生,曾开过两回店,都被取缔了。他们含辛茹苦地供颜非读书,颜非也很争气,品学兼优,考上了名牌大学,找的工作也很不错,收入颇丰。
老两口把希望全部寄托在儿子身上,谁知独子突然夭折,两个老人的天塌了。
走到门口,陶诺刚要敲门,就听里面传来争吵声。
“你们求我留下孩子,我一个女人怎么养?我要那30万抚恤金,不过分吧?”女人尖锐的声音传出来。
“你好歹给我们留一点吧,我们的日子也要过不下去了啊。”苍老的声音带着乞求的味道,是颜非的母亲吴淑芬。
“你们两个的死活和我有什么关系?总之,想要孙子就把钱给我,不给,我立刻去打胎。”女人的声音冷漠而尖刻。
杜沁茹一脸震惊,瞪大了眼睛,连呼吸都忘了:“孙子?是颜非的孩子?”她茫然地敲响了门。
争吵声戛然而止,门“吱呀”一声打开。吴淑芬看到杜沁茹,脸色大变,又看到杜沁茹身后的陶诺,脸上的惊惶之色更甚了。她嗫嚅着:“沁茹、陶总,你们……怎么来了。”
“明天是颜非的头七,我们过来看看。”陶诺往里面一看,一脸惊讶,“刘葳葳。”
杜沁茹顺着陶诺的目光望去,见屋里站着一个张扬的女人,一头卷曲的长发,妆容有点重,一双眼睛看过来时,带着几分勾人的味道,妖媚迷人。杜沁茹的心一下被揪了起来。
“陶总,”刘葳葳没理会杜沁茹,风情万种地和陶诺打招呼,“好久不见,风采依旧啊。”
陶诺一脸探究,“你怎么会在这儿?”
吴淑打断二人,几乎是哀求着说道:“小刘,我们改天再商量,行吗?”
刘葳葳冷笑一声,“怎么,怕你的准儿媳知道?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怕的,我今天就把话挑明了。”她无视吴淑芬的哀求,目光中带着挑衅,看向杜沁茹,“告诉你吧,我怀了颜非的孩子,老头子和老太婆求我把孩子生下来。你说,我该不该生下这个孩子?”
杜沁茹的心都抖了起来,然而她强提起一口气,攥紧了双手,倔强地压下了眼中的泪意,把它们硬生生逼回了心里,面上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怎么能证明,你怀的是颜非的孩子?”
刘葳葳嗤笑一声,“杜沁茹,你们分开这么久了,真以为颜非还爱你吗?实话告诉你吧,他之所以愿意与你虚与委蛇,是看在你跟他好了那么多年,你还是个孤儿的份上,他可怜你。即便颜非活着,他早晚也会跟你分手的。颜非说你有心理障碍,从来不和他上床。他连这种事都对我说了,你该知道,我们的关系有多亲密了吧?”
杜沁茹像是被人狠狠掴了一巴掌,身体摇晃了一下,差点没站稳,陶诺伸手扶住她的腰。
“刘葳葳,”陶诺脸上已有愠怒之色,“这样不光彩的事,真假且不论,你说出来,本身就是对死者不敬。”
“哼,颜非就这样丢下我和孩子不管,自己去死了,我还需要尊敬他吗?”刘葳葳根本不把陶诺的话当回事,再次看向吴淑芬,“现在咱们就当着他们的面做个了断,要不要孩子,就看你们愿不愿把那笔钱给我了。”
“你太过分了!”陶诺一向温和,这还是杜沁茹第一次见他疾言厉色,“那笔钱是颜非的抚恤金,是给他的父母养老的,你怎么可以要?”
“他们不是想要孙子吗?我现在没有工作,哪有能力生养孩子?”刘葳葳一挑眉,眼中满是戾气,“还不是拜凌峻曕所赐,他把我踢出海悦集团,断了我的生路。”
陶诺冷声嗤笑:“你自己心术不正,怨不得别人。你有手有脚,不会再找一份工作吗?董事长没把你那些丑事抖出来,已经给你留面子了。”
刘葳葳蛮横地一甩头,“我现在和海悦集团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我的事,陶总你管不着。再说了,抚恤金已经送出去了,老头老太太要给谁,那是他们的事,轮不到你在这儿说三道四。”
“你——”陶诺气结。
“那些钱,她要就让她拿走吧,只要我们颜家的血脉能延续下去就行。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伴随着沉重的叹息声,颜立民嘶哑的声音传来。他一直坐在椅子上闷头抽烟,以至于大家都忽略了他。
杜沁茹的心好似被冻住了一般,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只要颜家的血脉能延续下去,老人什么都肯答应,他们不在乎那个孩子是怎么来的,也不在乎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父亲,是否能健康成长。
“沁茹,”吴淑芬拉住杜沁茹的手,老泪纵横,“我知道阿非对不住你,可事到如今,我能有什么办法。小刘她确实怀孕了,我们就颜非一根独苗,如果他的孩子能生下来,我们多少能得到一点安慰啊。”
杜沁茹自嘲地扯了一下嘴角,她自以为情比金坚的恋人,不仅背着她找别的女人,还连孩子都有了,自己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你拿了钱,真的会生下孩子,把他抚养大?”陶诺狐疑地望着刘葳葳,他信不过这个女人。
“我可以签协议。我和颜非在一起很久了,我爱他。他一个穷小子,我不是爱他,怎么会和他在一起?我想生下这个孩子,也是因为爱他。但是爱归爱,我这人吃不了苦,所以我需要一笔钱,至少能保证我怀孕期间请得起保姆,坐月子有人伺候,带孩子不会太累。”
刘葳葳振振有词,倒把陶诺给咽住了。颜立民和吴淑芬默不作声,似是认同刘葳葳的说法。
陶诺无奈地叹了口气:“算了,这是你们的家务事,我一个外人不便干涉,你们自己解决吧。”
陶诺轻声对杜沁茹说:“我们走吧。”
杜沁茹木然点点头,迈着僵硬的步伐,跟在陶诺身后走出小屋。
“沁茹,”吴淑芬追到门口,眼中滚出大颗大颗的泪珠,“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杜沁茹蹙着眉,摇了摇头,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夜风吹过,一股浓郁的中药味扑鼻而来。门口的小炉子上熬着中药。
“自从阿非去了之后,老头子就垮了,在家里一坐就是一整天,跟他说话他也不搭理。”吴淑芬见杜沁茹盯着炉子上的药罐看,禁不住悲从中来,“他的身体越来越差,夜里一声接一声地咳,都快把肺咳出来了,可是怕花钱,不肯上医院,我只能替他抓些治咳嗽的中药回来熬着喝。”
陶诺叹了口气,掏出钱包,把里面厚厚一沓钱全给了吴淑芬,“带伯父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还是要对症下药。”
吴淑芬接过钱,感激涕零。
寒意弥漫在潮湿的空气里,陶诺发动车子,向闪烁着霓虹灯的大街疾驰而去。迷蒙的雨雾扑向车窗,发出纷乱的声音。杜沁茹缩在座位上,看着车窗外朦胧的灯光和街道,感觉这一切都不属于自己,自己好似被全世界抛弃了一样。
车速缓了下来,堵车了,密密麻麻的车辆塞满了整个车道,一眼望不到头。
“人生总有很多无奈,看开点。”陶诺手扶在方向盘上,侧过头看着杜沁茹。
“嗯。”杜沁茹垂下头。声音是肉体发出的,她的灵魂飘荡在一片荒芜的废墟里。
陶诺摁了一下喇叭,一辆想“插队”的轿车稍稍让开,他的车又前进了一小段距离。
“我觉得自己很可笑。”杜沁茹咬了咬嘴唇,眼睛里湿乎乎的。她连忙偏过头,雨水像小溪似的沿着车窗流下,她裹紧外套,仿佛那冰凉的雨水流进了她心里。
陶诺看着前车的车尾,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虽说是朋友,但他从不知道颜非还有这一面:“知道真相也好,对于你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悼亡的滋味太苦,不堪承受。希望你能早点走出来,开始新的生活。”
许是漫天的雨雾润湿了杜沁茹的心,许是她再也承受不住悼亡与背叛的双重折磨,杜沁茹沙哑着嗓音说:“我不是正常的女人,我有走不出的过去,所以,我没有资格怨恨颜非,毕竟,我没办法对他毫无保留地付出。”
陶诺看了她一眼,目光深沉,想问什么,但最终没问出口。
窗外的雨大了些,杜沁茹狠狠咬着嘴唇。每当她无所适从的时候,就会这样,这样一咬,她就能合上自己的嘴,把所有难以忍受的痛苦和噬心的难过都关在身体里,任它们一点一点蚕食自己的身体,这样即使她心里承受着万蚁噬体之痛,外人也看不出端倪。
接下去是漫长难挨的沉默,两人谁都没再开口说话。
汽车的长龙终于动了起来,雨停了。陶诺打开车窗,夜风涌进来,带着雨后空气的清新,车子滑行在湿漉漉的街上。
直到车子驶入车库,停稳,陶诺才转过头,见杜沁茹的嘴唇已经被咬出了血痕,眼里漾着泪光。他拍拍自己的肩膀:“如果你想哭,我可以借你靠一下,哭出来,心里会舒服一点。”
杜沁茹鼻中酸楚,眼眶发热,她的确想痛哭一场,但不能在外人面前。她狠狠咬咬了一下嘴唇,血珠终于冒了出来,使得她被咬得紫红的唇成了艳红色。杜沁茹成功地将眼泪逼了回去,低声说:“谢谢你,但我不想哭。”
并不宽敞的车厢内,陶诺看得很清楚,杜沁茹心痛得浑身都在轻轻地抖动,嘴唇上的血被她无声地抿进嘴里,此刻的她脆弱得就像是一张单薄的美人纸,却强撑着一张坚强的面具。这样的杜沁茹令陶诺动容。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陶诺低声念出普希金的诗句,“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过去。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杜沁茹奇迹般被陶诺低沉的声音抚平了颤抖的身体,她深深看了陶诺一眼:“谢谢。”好似喃喃的呓语般吐出两个字,杜沁茹转身下了车。
回到公寓,云岚正在看电视,屋里多了一个蹦蹦跳跳的小男孩。
“这是我儿子欢欢。”云岚笑着介绍,“欢欢,快跟阿姨问好。”
欢欢一纵身从沙发上跳了下来,“美女阿姨好!”
“你好,欢欢。”看到可爱的小孩,杜沁茹抑郁的心情得到纾解,孩子的笑脸,是世上最治愈的良药。
杜沁茹拉着欢欢的手走向云岚,不经意间瞥到了电视上的王一彪。这几天一直在追踪报道王一彪为孤儿院捐建小学的事。一个小女孩给王一彪献花,王一彪俯下身,在小女孩娇嫩的脸蛋上亲了一下。
恶心的感觉再次袭来,杜沁茹的胃一阵抽搐,与云岚匆匆打了招呼,转身上了楼。她抖着手打开电脑,搜索“桐州、王一彪、孤儿院”。13年前的新闻,字字清晰地映入眼帘——“桐州孤儿院大火,造成22名儿童死亡”。
13年前的一个深夜,王一彪在杜沁茹老家桐州捐建的孤儿院突发大火,造成22名儿童死亡,事发时,孤儿院里有21名成人和91名儿童。
当时杜沁茹已经被领养。死亡的孤儿名单上,“曾莹莹”三个字触目惊心。杜沁茹的手抚过屏幕上的那个名字,泪水终于奔流而下。
门外响起脚步声,杜沁茹迅速关了页面。欢欢跑了进来,他仰着一张纯净的小脸,看着杜沁茹:“阿姨,你怎么哭了?”
杜沁茹胡乱抹干眼泪,“阿姨的眼睛不舒服。”
“欢欢,”云岚走进来,见杜沁茹眼圈发红,忙拉过欢欢的手,“阿姨在忙,我们不要打扰她。”
欢欢嘟着小嘴,“我想和阿姨一起玩。”
云岚稍稍板起脸,“你不听话,妈妈生气了。”
欢欢抱住云岚的腿,“妈妈,你是漂亮美丽的公主。”
“你这个小马屁精,别以为说好听的我就不生气了。”云岚伸手捏了一下欢欢的脸。
杜沁茹忍不住笑了,“妈妈是漂亮美丽的公主,那爸爸是什么?”
欢欢吐吐舌头,“爸爸是邪恶的大魔王。”
“为什么?”杜沁茹好奇。
“爸爸欺负妈妈,咬妈妈,还老不让我和妈妈一起睡。”欢欢抱怨。
云岚一下子红了脸,“不许胡说。”
杜沁茹忍俊不禁,这个小人精。
“真羡慕你,有这么可爱的儿子。”她语气里有难掩的忧伤,“有个孩子,生活多了很多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