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苦隐藏的秘密,封存在内心某个角落不再翻起的旧事,就这样被他轻易提起。李之然觉得自己像是赤身裸体被扔到太阳底下,强烈地羞愤感冲上心头,令她瞬间变了脸色。
“你怎么知道我的事?”
傅司衍说:“意外。”
李之然神色骤冷:“我不想跟你开玩笑。你还知道什么?”
他有些奇怪:“还有什么?”
李之然抿了抿唇,总是上扬的嘴角收成一线,锋利如刀片,连眼神也像刀子一样。她很少有神情严肃的时候,生活太苦了,她拼尽全力也没能在上面涂上一层蜂蜜来粉饰太平,她只能给生活裹上一层薄荷糖。薄荷的味道清清凉凉,还有点涩,不过好歹也算是颗糖,沾上了甜的边。可现在,糖衣融化了,生活的原味吞噬了她所有感官,也吞噬了她的理智。
“我不知道我的事你是从哪儿听说的,但请你转头忘了,不要和任何人提起,不要影响我的生活,不然的话,别怪我不客气!还有……我希望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傅司衍身体一僵,仿佛遭到晴天霹雳。
“我们,隔了二十年才重新遇见,不过一天,你就决定抛弃我?”
他脸上出现从未有过的脆弱,李之然又听见了他心底那个小男孩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她甚至有种错觉,此刻站在她眼前的,不是一个成年男人,而是一个脆弱无助的小孩。
李之然瞬间心软了下来。
“……”她张了张嘴想否认,却如鲠在喉。
傅司衍对于她来说,是个陌生人,一个了解她的过去,知道她的秘密的陌生人。
傅司衍往前迈出一步,试图走近她。李之然如临大敌,迅速转身,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外。她最终也没再对傅司衍说一个字。
“然然!”
傅司衍的声音从身后追上来,化成无形的藤蔓缚住了她的双脚,李之然险些跌倒,幸而提着外卖走过来的何岩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
“李小姐?”他担心地看着她。
李之然勉强笑了笑:“我先走了。”
何岩看着她逃也似的冲进电梯,犹豫了一会儿,走进董事长办公室。
“傅总。”
傅司衍似乎没听见他的声音,只是定定地站在窗边,俯瞰楼下,从二十层望下去,人如蝼蚁,但他还是看清了李之然的身影,她穿过马路朝公交车站走去,一次也没回头。
傅司衍走回办公桌前坐下,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饭菜只留一份。”
“好。”何岩试探着问,“傅总,你们这是……出什么事了吗?”
“她说,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他脸上的无助脆弱早已褪去,神色平静得像一摊波澜不起的死水,倒映出经过的一切,唯独不展示自己。
何岩无声地叹了口气,按傅司衍的吩咐留下一份饭菜,转身出去了。
半个小时后,他接到傅司衍的电话。
“叫徐磊平、赵勋、阮亦晴还有公关部的安娜来我办公室一趟。”
四个部门负责人很快出现在董事长办公室。
这种临时的小会,对于傅森的部门负责人来说很平常,傅总从来不参加规模超过十五个人的活动,包括公司年会。同时也不接受任何采访,所有诸如此类的活动都由公司副总杨康出席,久而久之,副总就变成了公司的招牌和吉祥物一样的存在。
董事长这个掌舵人,只开小会,狠抓主心骨。所以整个傅森压力最大的就是高管了。
傅司衍把一份文件递给赵勋。赵勋接过一看,是明珠苑的项目书,有些困惑,但他反应快,张口就说起本部门与这个项目挂钩的地方。
“傅总,明珠苑这个楼盘总共安排了十七个销售人员,七个负责坐销,十个负责行销。副经理王航担任小组组长全程跟进销售期,我也会经常过去看看情况。”
“再外聘一些行销人员,用最笨的办法在沙市每个区做人力宣传。”傅司衍开门见山地说,“明珠苑我打算采用‘轻投资’的销售模式。现在预售证已经拿到手,五证齐全,在建房期间就可以开始对外销售了,让客户提前选房认购。安娜,你从今天开始准备宣传工作,做大一点,想些好噱头,三天内把方案交给我过目。”
阮亦晴对他这个提议不太赞成。
“傅总,目前在沙市还没有哪个房地产企业采用‘轻投资’这种销售模式。明珠苑地段好,优势很多,我们大可以分批出售,在宣传和价格上下工夫,没必要试这个水。”
“大家都做的事做起来有什么意思?”傅司衍抬头看了她一眼,面如止水,几分傲气藏在眼底,“就像你说的,明珠苑地段好,优势多,所以更适合拿来试水。我们既然要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必须得吃点亏。提到投资,现代人第一反应就会想到风险,我打算采用同行业保价的方式把客户的风险降到最低。”
“同行业保价?”阮亦晴吃了一惊,“您的意思是,我们替客户兜底?”
“对。赵勋,你这周内做份企划案出来。阮总监你做个收益预期,这两天交给我过目。”
傅司衍给下属的印象一向是做事果断,雷厉风行,现在他话已经说得很明确了,其他四个人自然不会自讨没趣再生异议。
他们心里对傅司衍这个掌舵人的能力一直是信服的,他有远见有能力也有担当……可以说具备了所有优秀决策者应该有的一切。除了……为人太冷漠,让人觉得难以靠近。
另外三个人先离开了,阮亦晴没有走。
“傅总。”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阮亦晴才把刚才没说出口的困惑提出来,“为什么突然决定改变明珠苑的销售策略?你之前的想法不是这样的。”
阮亦晴和傅司衍相识多年,从他创业初始就一直跟着他,在公事上对他很了解。每每傅司衍下出第一步棋,她十有八九就能猜到后面一步他打算怎么走。
这回,她真的被他弄糊涂了。
“下午我去了趟市郊,有家拆迁户闹自杀。他的律师和我谈了谈,我想如果能让拆迁户把从政府那里拿到的补偿金,投进明珠苑这个项目,算不算两全其美?”
“你和钉子户的律师谈过?”阮亦晴脸上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市郊那块地我们是合法处理,哪怕强拆也是符合规范的。明珠苑不是小楼盘,方亿肯定会全力打压,在这种情况下更应该保守行事。现在为了照顾一家拆迁户,就采用新模式销售,风险有多大你应该清楚。而且我们还要保价,为客户担风险。我实在想不出傅总你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
她不明白,傅司衍这样一个利益至上的人,为什么会为其他人考虑到这个地步?哪怕那律师再巧舌如簧,也绝不可能说动他做到这一步。
阮亦晴说的事,傅司衍怎么可能没考虑过,他骨子里有生意人的精明和考量,从创业的第一天开始,他的每个脑细胞都秉承着利益至上的原则来进行思考。但另一方面,他也是个普通人,虽然这个属性太长时间没启动,傅司衍几乎都要忘记了,但李之然的出现让他沉睡已久的人性动弹了一下。
他大脑的天秤头一次倾斜向利益的对立方,至于那是什么,傅司衍没有思考得太深入。
他只对阮亦晴说:“我交代的事你们都做好,应该不至于亏本。退一万步说,如果亏了,就当给创新积累经验了。”
傅司衍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阮亦晴吸了口气,说:“我知道了,傅总。”
她转身走到门口,忽然停了下来,女人敏锐的第六感在这时发挥了惊人的作用。
“傅总。”阮亦晴回过头,迟疑着问道,“难道你是因为那个律师?”
傅司衍一直停留在电脑屏幕上的目光,终于转向了阮亦晴。他的神情太平静,看不出任何破绽,动了动嘴唇:“出去吧。”
李之然离开傅森后,直接去了派出所保释赵志强,一开始那边找各种理由推脱搪塞不肯放人,但架不住李之然用律师身份软硬兼施,最终还是顺利带走了赵志强。
赵志强先前的激烈情绪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心如死灰的平静。李之然本想安慰他两句,但她刚刚从傅司衍那边出来,能给他的都是坏消息,索性闭口不言。
刚走出派出所,她就接到了郑南书的电话,问她人在哪?李之然报了地址,郑南书说了一句“等我一下”就挂了电话。
没过五分钟,郑南书就开着他那辆风骚的保时捷出现了。
“老大,我来接你了!”他从车里探出头兴奋地朝她喊。
这里不好打车,而且车费不便宜。但赵志强这个状态,带他挤公交或者地铁都不太方便。郑南书的出现,可以说是解了李之然的燃眉之急。
她没多想就领着赵志强一块坐上了郑南书的豪车,顺便报了赵家的地址。一路上,赵志强都没吭声,一直盯着窗外发呆,瞳孔里像蒙了一层灰,没有生气。让他忧心的事太多了,李之然时而忍不住看他几眼,他佝偻的身形无比沉重,被生活、被未知的前路压得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