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听不出是赞叹还是挖苦,马楠只能苦笑道:“田大人过奖了。”
田尔耕没把这话题继续下去,而是在桌前坐下,打开笼盖,端出一壶酒与一大盘肉放在桌上,又拿出两个酒盅,倒满后,把一杯酒放到马楠面前:“这是我特意叫人从五香斋买来的酱牛肉,那儿的酱牛肉是京城第一,这酒也是我多年窖藏的五粮液。”
“谢谢。”马楠谢过后,举起酒杯,接受田尔耕的碰杯后,与他一起一口闷地把酒干了。
田尔耕放下酒杯,叹口长气:“唉!要是当年马公公不是被那发情撒野的公马踢碎弹子,而是你弟弟就好了,他去当太监的话,今天的事就不会发生了。”
这话让马楠听了吃惊:“你连我为何当太监的事都知道?”
田尔耕默认一笑。
马楠完全明白了,也叹气道:“这么说,田大人是从我弟弟那儿找到了突破口?”
“不,是骆大人从你兄弟那儿找到突破口的。”田尔耕又给马楠斟满酒后才继续道:“你想想看,你兄弟以前是个赶大车的,他哪来那么多钱,能在北京最好的地段盖起侯爷似的三进大院,讨了两个老婆不算,还在外面包养了三个二奶。你也知道,眼下一些自命清高的东林党人一直对魏公公不满,骆大人也瞧不起魏公公,大家都知道你是魏公公的人,怀疑你弟弟的钱是你替他弄来的,于是有人就把你告到了骆大人那儿了。”
马楠一听,呜咽地哭了起来:“都怪我不好,我被马蹄子踢了一脚,不能做男人了,总觉得对不起祖宗,才宠着我那不争气的弟弟,想尽法子为他弄钱,满足他的要求,想让他代我为马家传宗接代……”
“可魏公公对你也够好的,你当司膳太监时,从外面进一个鸡蛋是两个铜子,到了宫里做成荷包蛋,就变成了五十个铜子,这些魏公公都知道,但他照常信任你,可你忘了,魏公公能容忍你贪赃枉法,但绝不会容忍你卖国投敌。”
“这么说,抓我之前,你已经见过魏公公了?”
“不错。”
马楠愣了好一会后,才绝望地道:“看来魏公公是不想救我了?”
田尔耕没有马上作答,而是朝他看了一会,才道:“但是魏公公是关心你的,今天我就是按魏公公的指示,向行刑的送了银子,才选用了最轻的刑具,你该听说过,锦衣卫里有十八种刑具,最厉害的是用滚油把你的皮给烫掉,让你求死不能、求生不得。”
马楠完全明白地道:“那就求田大人了,让我有个好死。”
“现在也只有魏公公能让你死得舒服,死得痛快。”说着,田尔耕从兜里摸出一个小瓶,往桌上一放:“这是魏公公让我带来的鹤顶红,这可是皇上赐的,有过功劳的大臣才能享用的最高待遇。”
马楠朝那小瓶怔看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那就请田大人代我谢谢魏公公。”
“你先别谢,魏公公说,你要想死得爽快,还得先说清楚,哪些人向你提供了情报,其中有哪些人知道你是满鞑子的细作,把情报卖给你的,哪些人不知情,而是与你一起喝酒时,被你套出来的。”说完,他又把一个铜墨盒、一支小楷湖笔与一叠信笺从笼里拿出放在桌上。
马楠没动,而是道:“我可以写,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田尔耕反应极快:“保证你弟弟活着,好让你们马家香火有继?”
“正是。”
田尔耕笑了:“你弟弟虽说不是建州的间谍,但他跟黄胖子过从甚密,要是他不死,倒是挺麻烦的,我已经让黄胖子先走了,这样,你弟弟即便因你而受牵连,最多也就是流放千里。”
马楠意外地:“黄胖子先走了?”
“没错,你大概还不知道,我祖上原先是开药铺的,我爹曾叫我学过医,这小子被抓住时,我见他面红唇紫,给他把了脉,发现他肝阳过旺,伴有心悸,为了防他活着,把这案子弄得过于复杂,我便唆使骆思恭给他上刑,这小子也真是福气,才挨了两下子,腿都没蹬就先走了,走得极为轻松。”
“这么说,我还得代我兄弟向您表示感谢。”
“谢倒不用,你尽管放心吧!我保证你弟弟能活着,替你们马家传宗接代。”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马楠得到这句话后,立即提笔写了起来,不到一个时辰,他便像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与此案有关的人员及过程点滴不漏地写了出来。田尔耕看过这份材料,收起后,拿起桌上那只小瓶,倒出几颗鹤顶红递到他的手里。
马楠看了看手中的鹤顶红,塞进嘴里,灌了口酒,吞了进去。
田尔耕亲自给他戴上枷铐,收拾好桌上的东西,又把假胡子粘到脸上,微笑道:“马公公,您就先走一步吧!现在您就想明白些,只要是人谁也逃不过一个死,咱们迟早会在黄泉见。”
马楠变得异常安静,也回以微笑:“黄泉见。”
“那就祝马公公一路走好。”田尔耕朝他挥挥手后,提起饭笼走出牢房。
骆思恭因为马楠没有彻底招供,没能睡好,一早就起身来到办公的签押房里,翻阅案卷,思索着再审马楠,从哪里找到突破口,侍从刚把一杯热茶端放到他的桌上,门口传来唤声。
“大人……”
骆思恭抬头一看,是一脸不安的田尔耕走了进来,他疑惑地问:“有何要事?”
“刚才大牢里的牢头报告,马楠死了,在下马上赶到大牢一看,这小子果然走了,摸了摸他的身子,早就凉了,估计是半夜里走的。”
骆思恭一听,怔了好一会,一拳砸在桌上,脸色变得铁青。
田尔耕朝骆思恭看了一会,才低声道:“大人,马楠是魏忠贤的心腹,如果这案子闹大了,肯定于他不利,在下觉得……”
“你认为马楠之死,是魏忠贤杀人灭口?”
“有这可能,在下以为,他让马楠死在咱们的大牢里,既是给大人一点面子,又是提醒大人,这案子查到这儿该收场了。”
骆思恭想了想,恨恨地:“咱们锦衣卫里肯定有魏忠贤的奸细!”
“肯定有!”田尔耕也气愤地道。
“你马上就从马楠这事入手,先给我查出,谁是魏忠贤安插在咱们这儿的奸细!”
“遵命!”田尔耕看着怒气未消的骆思恭,并没有离开,又道:“大人,不管怎么说,在骆大人的指挥下,咱们破获了满鞑子在关内的交通线,又查获藏在山海关的内贼,战果也够辉煌了,对付魏忠贤的事也不能太急,在下以为,别看这个阉竖大字不识一个,但他老谋深算,非同一般,眼下皇上最信任的就是他,要扳倒他还得等待时机,小心行事为好。”
这番话让骆思恭沉默不语。
魏忠贤一大早就在心腹左都御史崔呈秀与大太监王体乾的陪同下,轻车简从地来到郊外的白云观。进过香后,便对一旁的道长道,这些日子宫中呆闷了,今个儿天气好,出来透透气,现在正当香山叶红,他想欣赏一下四周山野的红叶,林中坐坐。魏忠贤是这白云观的大施主,道长岂敢怠慢,立即把他引到后院,安排了座椅茶点。魏忠贤在一张藤椅上坐下后,就把道长支开,此时,他的身边只剩下崔呈秀、王体乾及几个心腹的小太监。魏忠贤年过五十,白净面皮,慈眉善眼,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并不像世间传说的那样面目可憎,若是首次见到他,那种儒雅的风度,定会让你错以为他是个精通文墨的饱学之士。其实他是大字不识几个的文盲,可他的官职却是司礼秉笔,也就是皇帝的首席秘书。
这个不识字的秘书出身于市井无赖,好赌成性,当太监前有过婚史,育有一女,可他把女儿卖了作为赌资,后为赌债所逼,自阉入宫当了太监。进宫后,凭着他的精明,居然能让皇长孙朱由校的奶妈客氏痴情于他,与之“对食”——也就是皇宫里宫女与太监之间的“婚配”。客氏是个结过婚、有过孩子、生理正常的女人。皇宫里挑选奶妈异常严格,不但身体要好,相貌也须端正,因为中国人有吃谁的奶长得像谁的说法,一个下面没了的太监,通过什么手段能让一个身体健康、相貌端正的女人痴情于他,是个永远无法破解的谜题。
魏忠贤正是通过与客氏的对食关系,接近了朱由校,取得他的信任。朱由校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他继位后,深受其信任、精于权术的魏忠贤,通过结党营私、排斥异己,很快成了权倾朝野的大人物。
白云观的茶是上等好茶,魏忠贤品着茶,观赏着层林尽染的香山时,一个小太监引领着吴淳夫、李夔龙、倪文焕三人走了过来,他们分别是吏部、兵部与户部的侍郎。他们来到魏忠贤面前,一齐躬身行礼道:“学生给老师请安。”
三人都是十年寒窗、几进考场,好不容易从童生考中进士、金榜题名的文士。自明代起文人间为了表示对前辈的敬重,往往以老师相称,现在他们都把这个不识字的皇帝秘书称作老师。魏忠贤更喜欢别人称他老师,然而,除了那些巴结他的亲信,这样称他的不多,他们就是不多的几个,这也表明他们与魏忠贤的关系非同一般。魏忠贤朝三人盯看了一会,看得他们有些不安后,才声调缓慢地道:“今天我来白云观,一是代皇上向太上老君上香,求他让皇上早得龙子,二是要在这儿见见三位,现在皇宫里也是隔墙有耳,我不放心啊!”
魏忠贤是成人后自宫的,所以说话并不尖细,像个正常的男人,他的这番话更是让这三人满腹狐疑,看着这位毫无表情、权倾朝野的大太监。
魏忠贤端起茶杯,呷了口茶,放下杯子后又道:“告诉你们一个消息,马楠为了几个钱,叛国投敌,甘当建州满鞑子的奸细,出卖朝廷机密,被骆思恭侦破,关进了锦衣卫的大牢。”
三人一听,顿时面如土灰。
魏忠贤说到这里,脸儿一沉:“我魏忠贤能有今天,全靠当今皇上,所以凡是叛国投敌的人,我决不宽恕!”
三人更是感到不安,头上开始冒汗。
魏忠贤停了片刻,又道:“马楠说,他的一些机密材料是你们提供的,常保,把马楠招供的材料给他们看看。”
小太监便把三份材料交给三人,他们看完后,全都瘫软地扑通跪下,匍匐在地,倪文焕与吴淳夫还像筛糠似的抖了起来。最能挺住的是李夔龙,他还能头脑清醒地替自己辩解:“魏老师,学生冤枉,学生要是知道马楠是个建州奸细,早就会向老师举报,决不会向他透露半点国家机密……”
吴淳夫也跟着道:“李大人说得是,学生就是有这个心,也没那个胆啊!”
魏忠贤口气变缓:“都起来吧!”
三人依然趴着,不敢动弹,他们都吓呆了。魏忠贤突然提高嗓门,喝道:“都给我起来,你们哪像个男人!”
三人这才战战兢兢地爬起,低头俯身地站着。
“常保,把火盆端来。”随着魏忠贤的吩咐,小太监端来一个点着火的火盆,放在他的面前,他又伸出手道:“把材料给我。”
小太监拿回材料,交给魏忠贤,他便随手抛进火盆,一阵腾起的火焰中那些材料顷刻化成了灰烬……
魏忠贤看着三人因为意外而惊呆的模样,嘴角隐隐浮出笑容:“我知道,你们并没有投靠满鞑子,你们错以为马楠是我的亲信,陪他喝酒,失去警惕,把朝廷机密透露给他,所以我才使了些手段,没让骆思恭把你们关进锦衣卫的死牢。现在我还要告诉你们一个消息,马楠死有余辜,昨晚去了阎王殿。”
三人一听,又跪下来。
“多谢魏老师的救命之恩!”李夔龙抢先道。倪文焕也紧随其后:“魏老师的救命之恩,学生终生难忘!”落在最后的倪文焕最为感动,失声哭道:“魏老师是学生的再生父母,请允许我拜魏老师为干阿爸!”
魏忠贤没有接受这一请求,而是道:“我的干儿子也够多了,你就别认我做干阿爸,把你的心意藏在心里,跟我一起,做些实实在在的事吧!”
“孩儿愿意为干阿爸赴汤蹈火!”
倪文焕的声音变得更高,魏忠贤笑了,再也没有拒绝这位送上门的干儿子。
皇宫深处的一间屋里,一个二十出头、眉目清秀的小伙子,身着一件挽着袖管的丝绸短衫,脚蹬金绣云靴,正用刨子刨着一块花梨板材。这可不是普通的木工房,以前曾是皇宫的一间书房,墙上至今还挂着名贵书画,然而那些精美的瓷器摆设早被撤了,搁着几件刚刚做好的家具,有两件还是坯料,没有打磨上漆。这小伙子也非普通木匠,哪有身着丝绸短衫、金绣云靴的木匠?他是大明当今的天启皇帝朱由校。这位皇帝的木工手艺堪称一绝,他打造的家具,件件都是精美绝伦的工艺品,令人叹为观止。为了鉴验自家的手艺,他曾暗中把几件制作的案桌、书柜,拿到市场上匿名出售,不到半天就被高价买走,可见手艺的高超。他从小就痴迷木工,可以说这是他唯一的乐趣,而今却当了皇帝。他并不讨厌当皇帝,当他高坐龙廷,体会到万人之上那种飘然的感觉是舒服的。可他讨厌那些烦心又必须处理的朝政,因此,对待朝政的处理他倒是能够放权,交由他最为信任的两个人办,一是他的老师内阁大学士孙承宗,二是司礼秉笔太监魏忠贤,让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去发挥想象,制作精美的家具与木制玩具。今天一下朝,他就像往常一样来到木匠房,制作一台水轮驱动、按时出门、能跳会叫的木制飞雀。在这方面他的创造力与想象力非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