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冬掀了掀眼皮,小林氏在朝她使眼色,她有些蒙,只能依照傅老夫人的吩咐行事。徐嬷嬷让她先净手,然后给滴水观音浇水。
小林氏暗暗发急,额头上冷汗直冒,后脊一阵阵冷风吹灌而来。
忍冬浇水到一半,徐嬷嬷忽然笑着说道:“这滴水观音滴出的水晶莹剔透,跟竹叶上的露珠子似的,隐隐带着一股子叶子的清香。忍冬姑娘,刚刚你洗手的水里接了许多水滴,不信,你闻闻,是不是有叶子香气?”
忍冬手中的水壶蓦然跌落地上,脸色惨白一片。
徐嬷嬷奇道:“忍冬姑娘,你怎么了?”
忍冬木讷地闻了闻手背和手心,不知怎么的,越是闻,越是有股清香钻入鼻孔,那香气顺着她的呼吸钻入四肢百骸,化为毒气,瞬间将她的血液凝固了。
傅老夫人正和傅四夫人说话:“……赵老夫人不知沾染了什么,竟中毒了,查也查不出来,若是真个查不出来,不过是打死几个丫鬟了事。咱们这样的人家,哪里就缺丫鬟使唤了。”
忍冬慌乱不已,捡起浇水壶,匆匆浇完水,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说道:“老夫人,奴婢浇完水了。”
“好,这花一浇水,就跟死了又活过来似的。忍冬啊,我问你,你们姑娘平日都做些什么?”
傅老夫人拉拉杂杂问了一堆,忍冬一一回答,焦灼下贸然开口道:“老夫人,奴婢的手脏了,请允许奴婢洗手,奴婢怕污了老夫人的眼。”
“那你去吧。”
忍冬嘴里发苦,发现手中立时出现红疹,眼泪唰地流下来:“老夫人,奴婢的手,奴婢的手中毒了!”
徐嬷嬷呵斥一声:“胡说!在老夫人面前满嘴胡吣什么,只是起些小疹子罢了,哪里就是中毒了。谁告诉你这是中毒?”
忍冬瞥了眼小林氏,忍着眼泪改口道:“不是中毒……”
傅老夫人皱眉说道:“这个季节出红疹,肯定是麻疹,徐嬷嬷,这戏园子里里外外要清扫一遍,洒上石灰,为防忍冬的病传染,就将她先关在这院子里好了。你们只管送些治疗麻疹的草药来。”
傅老夫人起身,弹了弹腰间荷包,似怕染到什么脏东西似的,就要带人离开。
忍冬急了,她现在要的不是治疗麻疹的草药,而是治疗滴水观音之毒的解药。
忍冬在生命威胁下终于顾不上小林氏使眼色了:“老夫人,奴婢不是患了麻疹,奴婢是真中毒了,嘤嘤嘤……那滴水观音有毒,奴婢是吃了猪油蒙了心,才会欺骗老夫人,求老夫人责罚!”
傅老夫人转身,冷声问:“你既然知道滴水观音有毒,为何还要将滴水观音送给我?忍冬,是谁指使你做的?”
忍冬一顿,眼角余光瞥向小林氏,一咬牙说道:“是大姑娘吩咐奴婢做的!奴婢也不想,可大姑娘威胁奴婢,若是奴婢不送滴水观音给老夫人,就让奴婢吃了滴水观音,让奴婢去死!奴婢万般无奈之下才……”
傅老夫人大怒:“贱婢!死到临头,你竟还敢狡辩攀诬主子!徐嬷嬷,看住忍冬,不许任何人给她解毒的药!”
忍冬面容灰败,萎顿在地,此刻,手上的麻木已经蔓延到整条手臂,她抬不起两条手臂,哀哀地跪在地上恳求徐嬷嬷,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徐嬷嬷摇头:“忍冬,老夫人已经给过你活命的机会,是你自个儿不珍惜。要我说,你就不该掺合进这件事里。”
当忍冬的腿也开始失去知觉时,她终于忍不住大声吼叫:“老夫人,奴婢认罪!是夫……”
“你个贱婢,竟敢攀诬大姑娘!”忍冬的话还未说完,小林氏狠狠一巴掌扇过去,打断她后面的话。
忍冬不可置信地瞪着小林氏。
小林氏恶狠狠地扬高声音,话中有话地说道:“大姑娘是多么孝顺的孩子,岂是你想攀诬便能攀诬的!身为奴才,对主子不忠心,就只有一个下场——死!我们定南侯府可养不起你这等谋害主子的贱婢!”
傅四夫人等着忍冬招供呢,没承想被小林氏给打断了,满园子只听得到她在那里为傅凌云打抱不平,连侯夫人的形象都顾不得。她顿时脸色青黑,疾步过来推开小林氏:“大嫂,你审问不出幕后主使,让弟媳代劳。忍冬,说!到底是谁指使你谋害大姑娘和老夫人的?快说!”
忍冬仍旧死死盯着小林氏,目光怨毒,却是一字不言。
傅四夫人等得不耐烦,一脚踹倒忍冬:“贱婢,敢在四老爷的好日子里兴风作浪!快说谁指使你的,你一个小丫鬟怎么敢明目张胆地陷害大姑娘,谋害老夫人……”
话音未落,傅四夫人发觉周围沉静得有些过分,她顺着徐嬷嬷骇然的目光一看,只见忍冬仰头倒在地上,身体僵硬,眼眨也不眨地望着天空,嘴里不断涌出白沫。
小林氏浑身僵硬,目光发直,脸色惨白得仿若女鬼,双眼有些无神,半晌后转过脸,轻轻吐出口气。
徐嬷嬷眸底掠过冷芒,侯夫人的手腕实在太过狠辣,老夫人离开的那片刻,足够她喂忍冬一颗解毒丸,她却故意拖延时间,拖到忍冬毒发身亡。
但是,忍冬死了,不代表滴水观音之事大家真的不明白真相——整个大齐只能找出一棵的珍贵植物,怎么恰恰好给小林氏找到了呢?要说忍冬背后的人不是小林氏,恐怕谁也无法相信。
傅凌云听说这个结果,没有意外,只是轻轻一叹:“韩嬷嬷,你看到了,老夫人是不准备跟小林氏拼个你死我活的。”
韩嬷嬷则白着脸说道:“没想到那滴水观音的毒性这么厉害,忍冬曾给姑娘下毒,姑娘还是去瞧瞧大夫,老奴才敢放心。”
林老夫人哗啦一声撩开帘子,气愤道:“还请什么大夫!那傅老夫人若果真是为你着想,早在云靖告诉她那滴水观音有毒时,便会主动为你请大夫诊脉,这时候再请大夫,不过是马后炮!”
傅凌云眼神微黯,林老夫人说的很在理,傅老夫人不想背上送亲孙女毒花的名声,于是便装作不知道这件事,却忽略了她中毒的可能。
林老夫人不忍外孙女伤心,嗓音缓和下来:“傅老夫人孙子女十几个,她不稀罕你,我稀罕得紧。今儿你受了惊吓,为防梨蕊院还有不干净的劳什子,我先接你到外祖母家耍两天。等丫鬟们收捡干净了,你再回来不迟。”
傅凌云眼底浮现泪光:“多谢外祖母为我着想。”
林翠玉兴奋地跑进来,跟报喜的喜鹊似的叽叽喳喳:“老夫人,傅表姐,永和院有出好戏呢,赵老夫人吃了太医的解毒丸之后,听了四夫人所言的来龙去脉,气得带了一群丫鬟婆子去往永和院。”
林老夫人道:“这要打起来可伤了亲家之间的感情,我们赶紧去劝劝,好歹你们夫人是我林家的庶女。”
紧赶慢赶,到永和院门口,她们一行人仍旧晚了些,错过了开场,群架已经进入到白热化阶段,小林氏的永和院婢仆是一方,赵老夫人和傅四夫人的婢仆是一方,双方打得不可开交。
林老夫人偏头问:“凌丫头,翠丫头,你们看见赵老夫人和傅四夫人了吗?”
傅凌云目光逡巡,和林翠玉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答道:“没看见。”
林老夫人吩咐两句,一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拎小鸡般,从战圈里拎出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小丫鬟。小丫鬟见是林老夫人,顿时吓得仿若锯嘴的葫芦:“老夫人。”
林老夫人担忧地说道:“永和院闹成这个样子,却不见主事的人,去找找你们侯夫人,带她来见我。”
片刻后,有个婆子和海桐艰难地突破重围。
那婆子来回话:“回老夫人话,我们姑太太被赵老夫人和傅四夫人堵在厢房里不敢出来,姑太太让奴婢向老夫人请罪,并求老夫人看在母女情分的面上,劝一劝赵老夫人。姑太太说,她是有冤屈的,让大家不要偏听偏信忍冬那贱婢的话。”
林老夫人问海桐:“忍冬说了什么话?”
海桐急得满头大汗,看见旁边的傅凌云,计上心来,忙说:“忍冬诬陷道,是大姑娘指使她谋害老夫人的。”
林老夫人嘴角讽刺地勾起:“这么说,你们侯夫人是替我外孙女受过了?”
海桐讪讪的,不敢多言。
林老夫人道:“好歹你们侯夫人是从我林家大门出来的,被堵在厢房里当缩头乌龟,实在太窝囊了,走,我们去劝劝赵老夫人。”
海桐脸色酱紫成猪肝色,连忙跟上,哪知她走到半路,傅四夫人院子里的婆子认出她来,一把将她掼在地上一顿打。
小林氏西厢房外,赵老夫人生龙活虎地叉腰成个茶壶状,尖声破口大骂:“人贱一辈子,猪贱一刀子,你好好的人不做,非要做贱人!小林氏,你给我滚出来!”
傅凌云和林翠玉双双低下头,用纨扇掩住脸,表示非礼勿听。
林老夫人大声轻咳两声,沉沉开口:“赵老夫人是中气十足啊!”
赵老夫人的咒骂戛然而止,回身后,黑着脸说道:“怎么,林老夫人来给你女儿打抱不平?林老夫人,不是我说你,你在家时是怎么教养的,怎么就教出这种黑心肝的毒蝎女人来!”
傅凌云和林翠玉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脸从纨扇后露出来,看着赵老夫人。
林老夫人又咳一声:“赵老夫人,这事的确是我不对。挽月是庶女,生母出身低贱,原没想到她能有福分嫁入定南侯府这样的高门大户做填房夫人,这才少了些教养……”
西厢房里的小林氏闻言,气得脸色铁青,什么叫她是庶女?什么叫她生母出身低贱?什么叫她是填房?
赵老夫人不耐烦地皱皱眉:“罢了,既然小林氏不敬尊长、毫无规矩跟你没关系,那就不要管我和她的事了。小林氏,你再不出门,我可要撞门了,哼,你倒瞧清楚我敢不敢,我就是拆了你的永和院,你婆母恐怕只会拍手称好!”
小林氏哽咽的哭腔传出来:“亲家老夫人息怒,不是我不懂事要威胁老夫人,而是我是朝廷诰命,若是传闻出去,老夫人拆了诰命夫人的院子,宫里太后娘娘若是知道了,只怕会严惩赵老夫人啊!请亲家老夫人三思而后行!”
赵老夫人顿时大怒,小林氏的话里是赤裸裸的威胁,威胁自己若是敢拆了永和院,她就会到太后那里告状!
林老夫人及时拦了一把:“赵老夫人消消火气,我自家的女儿没教好,自有我管教。挽月,你出来吧,我是你母亲,我不会害你。你姓傅林氏,是傅家的人,也是我林家的人。有我在,看谁敢放肆!”
小林氏微微勾唇,林府是百年世家,最重的便是体面二字,林老夫人便是心里恨不得将她剥皮拆骨,也不会在明面上让赵老夫人欺负了她去,而且,她若是真个儿一直躲在厢房里,明儿就会传出她胆小怕事心虚的丑闻。她胡乱抓了两把头发,弄得乱糟糟的,对着铜镜照出几分狼狈,这才打开厢房门,迎上来就朝林老夫人屈膝福礼:“老夫人大安,谢老夫人为女儿做主,女儿是冤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