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维周正低头从钱包里掏钱,他突然发现,自己身上只剩下五百了。
“抢的。”唐维周轻描淡写地说着,顺手把表从腕间摘了下来,“这附近哪里有典当行?”
“你要当了这块表?”谢和书说,“不如卖给我。五万,我分期给你钱?”
“我只要现金。”
谢和书盯着他看了几秒,神情一松,调侃道:“我这可算替你销赃了。”
“所以小心点别被抓了。”
谢和书觉得这小年轻有点意思。
“我听你说话的口音,好像不是青市本地人。”
“嗯,在外地犯了事,逃到这里了。”
谢和书拿出纸笔写欠条,听见他的话,头也不抬地说:“那你可得藏好了,别被抓住。要是真被抓了,可别把我卖了。”
他说得那么随意,语气却很认真,使得唐维周有那么一刻真觉得自己是穷途末路的罪犯。
果然撒谎撒习惯了以后,容易把自己套进去。
谢和书给他写好欠条之后,出门去附近的银行取钱。
唐维周留在店里等他。出来买颜料,还能顺便赚钱,他觉得自己这趟倒是不亏。
就在唐维周百无聊赖地等谢和书时,柜台里面,谢和书正在充电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唐维周不经心地扫了眼屏幕,来电显示“筱七”两个字。
他犹豫了几秒后,竟然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接了。
“谢老板。”熟悉的声音撞进他耳朵里,“小轩给我发短信了,说他又在你那里拿了东西,你告诉我多少钱,我过两天去付。”
唐维周挂了电话。
他记得住在公寓楼的时候,他和付筱七曾有过一次简单的对话,她亲口对他说,她是独生女,从外地来打工的,在青市没有亲戚朋友。
“独身一个,潇洒自在。”她当时是这么形容自己的。
现在看来,这八个字用在他唐维周身上才是最贴切的。
可谁又没有不想被人知道的秘密呢?他有什么资格怪她说谎?
唐维周在放下手机的那瞬间,就决定忘了这件事。
粉饰太平,有时候只需要一点忘性。
中午十二点,何络绎还在对着电脑加班。
“何经理。”
有人敲了敲办公室的门。
何络绎抬头看见是银行新来的实习生小周。
“有什么事吗?”
因为何络绎脾气好,没架子,加上长得也好看,新来的实习生,尤其是女生,有不懂的都找他请教,没有不懂的,就制造不懂来请教。搞得何络绎的办公室一天到晚人进人出,热闹得像招待所似的。
小周性格比较腼腆,没敢看他的眼睛,飞快地说:“我们几个实习生中午聚餐,想问问您有没有空一块去吃饭?”
“我中午得加个班,你们自己吃吧,吃开心点。不过要注意,下午别迟到。”
“噢,好……”小周脸上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失望,她鼓起勇气看着何络绎,“您想吃什么?我给您带回来。”
“不用管我了。”何络绎温和地笑说,“你自己吃好就行。”
小周抿了抿嘴唇:“那……我先走了,何经理您记得吃饭。”
说完,她转身逃似地跑了。没过一会儿,外面就传来几个女孩子叽叽喳喳的讨论声。
何络绎笑了笑,心里感慨这群小年轻就是精力充沛。他低头继续看面前的文件,一个表格还没看完,搁在桌上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家”。
何络绎接听了还没来得及说话,母亲的声音先传进他耳朵里。
“络绎,你什么时候回来一趟啊?”
母亲王芬当了二十年的高中历史老师,说话总是一板一眼的,像在背书。
“过几天吧。”何络绎有些抱歉的说,“最近银行里事很多。”
“工作再重要,也不能为了它忽视了个人私事。我听说那个代小姐对你感觉不错,找个时间带她回来吃饭。抓紧点,争取今年之内把婚结了。”
“您就别操心了,我自己会看着办的。”
“你能少让我操点心就好!”王芬话锋一转,提起另外一件事,“对了,今天早上我看新闻里说,昨天夜里西郊那边失火了,还烧死了人!你住在你们公司的公寓里也要小心点,晚上睡觉之前,记得把家里里里外外都检查好,该关的电器都得关了!门窗也要锁好!”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何络绎耐着性子听完。
“我知道,您放心。”
“知道要做到。你吃午饭没有?”
“正准备去食堂呢。”
“那你快去吧,我也要给你爸做饭了。”
“好,妈你们自己也多注意身体。”
何络绎对自己父母的态度,是客气得有点过分的。
他父母年轻的时候,都是性格强势的人,像两个炸药包,常常毫无预兆地突然爆炸。因此何络绎从小就和别的孩子不同,别的小孩害怕去上学,每天都盼着早点回家。当他刚好相反。他喜欢待在学校里,事实上,他喜欢待在除了父母身边以外的任何地方。
何络绎的童年和青春期都生活在这样高压下,每天都过得小心翼翼。久而久之,压抑就成了他性格的一部分,也会伴随他一生。
他自己明白自己的性格,可这也没什么用。
习惯根深蒂固,血脉骨肉相连。
人对自己最亲近的人,恰好最无能为力。
何络绎上网搜了一下西郊大火的事,现在是网络时代,讯息传播的速度远超过人口相传。
他从网上了解到了起火的原因。
火源在四层另一头,一对小情侣租住的房间里。
他们晚上睡觉的时候忘了关掉客厅的取暖器,取暖器持续加温,最终引燃了盖在上面烘干的衣物,造成了无可挽回的后果。
何络绎模模糊糊地想起,在火灾发生的那天黄昏,他曾在楼道里遇见那对小情侣。当时两人亲昵依偎着从外面回来,整个楼道都塞满女孩甜蜜的笑声。他们似乎正在商量结婚的事。
“真幸福。”
何络绎心里油生出几分羡慕。
等到三人在狭窄的楼道里迎面碰上时,何络绎朝他们露出了个友善地微笑,他得到了两个同样客套的笑容作为回应。
谁也没料到,那就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生活就是这样,明天和意外,你永远不知道哪个会先来。
唐维周回到家已经是下午一点了。
许姮正在吃午饭,她没料到唐维周会在这个时候回来,只准备了自己的饭菜。
“吃饭了吗?”她问。
“没有。”唐维周随意地说,“我还不饿,待会吃个泡面或者叫份外卖就行。”
他走到阳台上支起画架,搭好画板,准备试试新买的画笔和颜料。
外面的天色还是黯淡无光,风也阴阴凉凉的,刮在身上提神醒脑。
天气是会影响人心情的。
有些人有季节性的忧郁症,到了某个季节,就会变得格外敏感。而冬天,更是抑郁症的高发期。
唐维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个理论,他甩了甩头,拿起画笔,笔尖却停在距离画纸两公分的距离,悬而不落。
他抬头看向远方。
视线的尽头,几座小山连绵起伏,掠过的飞鸟成了几个模糊移动着的小点。
春天来得很慢。
时间从来不疾不徐,匆忙的,只是活在时间里的人,忙着生,也忙着死。
唐维周小心翼翼地画下第一笔,接下来,就顺畅了许多。
他用浅浅几笔,勾勒出了一个女人的轮廓,长发,瓜子脸,但脸上却是一片空白。他费力去拼凑女人的样子,却没能成功。
唐维周不得不从外套内兜里摸出那张泛黄陈旧的照片。
照片上五名男女并肩站着,都两手比心伸向镜头,最中间长发瓜子脸的女孩子笑容灿烂,哪怕隔了二十多年的时光回望,也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朝气和温暖。
唐维周的眼神难得温柔起来。
相片背面写着女孩的名字——祝燕飞。
诗经里有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还有劳燕分飞。无一不寓意离别。偏偏她还姓祝。
“真傻,取这么个丧气名字。”
唐维周心里突然腾升一股怒意,他粗暴地将画纸撕下来,揉成团,随手丢进了身后的大纸箱里,接着,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拿起画笔开始画眼前的实景……
等他搁下笔,已经快到下午四点了。
唐维周的肚子抗议地响了两声,他准备去吃碗泡面。但经过餐厅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桌上摆着两个小菜,都用保鲜膜包好了,其中一个菜盘子底下还压着张小纸条。
“电饭煲里有热饭,菜要是冷了的话拿去微波炉里热一下,两分钟就够了。”
下午五点,付筱七结束了一整天的工作,揣着四百块钱从高档小区里走出来。出门的时候,门口的保安用异样防备的眼神盯着她看了好一会。
付筱七知道他在看什么。
她身上的棉衣已经旧得掉色了,脚下的靴子也脱了皮,整个人由头到脚都透着股穷酸劲儿,混在大门口进进出出的那群衣着光鲜的人里面,很扎眼。
但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穷有穷的活法,富有富的活法,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丢人的。
付筱七两手插兜,哼着不着调的歌,穿过马路,在一个小商铺门口买了根五毛钱的棒棒糖。
然后,她走进商铺旁边一条小巷子里。在巷子尽头,摞着几根条石,付筱七留意着周围,趁没人经过,迅速伸手从条石后面摸出张纸条,上面简明地写了个地点:红杉林老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