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隐没,夜幕来临前,天空逐渐转变为深沉的蓝紫色。
现在早就过了下班时间,办公室里只剩下周何夕一个人。她把今天凌晨小九给自己发的照片转到电脑上。
周何夕对图片的清晰度进行了处理后,将照片放大,再放大。
张芷意身旁那个男人的侧脸很快占据了整个电脑屏幕。
周何夕拿起纸笔,飞快地写下男人的名字——吴光贤,并在下面重重画了两横。
她死死盯着这个名字,仿佛能透过这三个字看出背后无限的名堂……
“叩叩叩——”
突来的敲门声打断了周何夕的思绪。她猛地转过头,却看见陆嘉阳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正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周何夕在片刻间判断出,从陆嘉阳那个角度看不见她的电脑屏幕。
她心里暗暗松了口气,露出寻常的笑容:“什么时候来的?”一只手暗中移动鼠标,将屏幕上的照片撤掉。
陆嘉阳说:“十分钟前。”
周何夕留意了一下屏幕右下方的时间,快到19点半了。
“忙完了吗?”陆嘉阳问。
“今天是忙不完了,明天做也来得及。”
周何夕关掉电脑,将桌面上的文件连同那张写了名字的纸一起扫进包里,小跑向陆嘉阳,顺势握住他递来的手。
“现在去哪儿啊?”
“先陪我去超市买菜,然后回家做饭。”
“好咧。”
城市街头华灯初上,黑色越野车平稳地行驶在车流中。
周何夕坐在副驾驶座,漫无目的地望着窗外。街景匆匆流逝,路边行人一闪而过的脸都是模糊的。
“对了。”她忽然想起什么,侧过头看着身旁专心开车的人,打趣道,“陆长官今天挨批评了吧?”
陆嘉阳知道她指的是什么,随意地耸了下肩。
“八千字检讨。”他飞快地看了周何夕一眼,“你那个同事找你说了?会不会影响你们的关系?”
“胡佳没找我,是和我一块搭档的那个摄影师老刘跟我说的。”周何夕对陆嘉阳这迟来的关怀感到无奈又好笑,她安慰道,“放心吧,我和胡佳就是单纯的同事关系,除非任意一方离职,不然没什么事情能影响。”
陆嘉阳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
“嗯?”
“根据警方内部的规定,十天内无人认领的尸体,警方有权视情况处理。小九他没有家人,道上那些狐朋狗友更指望不上,我想替他办个葬礼。你的意思呢?”
听到小九这个名字,周何夕下意识地揪紧手提包。
她勉强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很好啊。”
“那时间就定在这周六了。”
“嗯。”
陆嘉阳敏感地察觉到周何夕情绪里的异样,他腾出一只手伸过去,裹住她搭在腿上的手。她手背冰凉,一瞬间吸走了他掌心的热度。
接下去的几分钟里,谁也没有再开口。一股似有若无的哀伤慢慢凝聚,车内气氛逐渐沉重,仿佛正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追悼会。
“其实……”周何夕先开嗓,打碎了弥漫在两人之间的忧伤氛围。她挤出一丝笑意,说,“这事你没有必要和我商量,告诉我一声就行。”
“两个人既然已经在一起了,那么我做的每个重要决定,都希望你能参与……”陆嘉阳沉默了片刻后,温柔而认真地说道,“你很缺乏安全感,我希望我能让你感觉到,你对我来说很重要。”
刻在骨子里的悲观常令周何夕在最亲密的时候,感受到最强烈的恐慌。但这一刻,她只觉得内心动容充盈。忍住鼻酸感动,她故作轻松地笑说:“陆警官,你好会哄人啊。”
陆嘉阳一本正经地辩解:“我从来不哄人。”
周何夕凑到他耳边。
“陆警官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撩而不自知。”她温热的呼吸喷在他皮肤上,略痒,又像无数细小的电流,带来酥酥麻麻的感觉。
“别闹,开车呢。”
他往旁边侧了侧,周何夕却伸长脖子追上来,“吧唧”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旋即笑着缩回椅子上,单方面先讨饶:“不闹了不闹了!”
陆嘉阳无可奈何地看她一眼,神色却温和似水。
周何夕盯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一时回不过神来。
两人初见那会,是对不折不扣冤家,谁能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呢?
感慨命运造化弄人,偏偏会送来意外之喜,这也算是生活为数不多的可爱之处。
她放下车窗,风涌进来。夏日夜晚,风也是暖的,刮来丝丝缕缕的燥热。
两年前,周何夕和陆嘉阳初相识的那个夏天也是如此。整座城市被太阳烧成了个庞大的火炉,人人都在炉子里闷着,烤着,熬着等待这个北方的炎夏过去。
周何夕清楚的记得,那天是6月9日,凌晨3点,她接到了冰江派出所的老民警钱叔的电话。
周何夕是跑口记者,主要负责“公检法口”这一块。平时常跟检察院、法院、公安局、派出所这些地方的人打交道。
周何夕性格好,会来事,一来二去也培养出几个熟人。等到逢年过节发条短信问候一下,再送点礼,人脉就出来了。有什么新闻他们都会第一时间给周何夕来消息。钱叔就是其中之一。
自从和周何夕混熟了以后,每次一碰上有事发生,钱叔都不忘给她打个电话,让她看看有没有当新闻稿的价值。
今天这通电话来的时间奇怪。周何夕有预感:应该是出大事了。果不其然,钱叔在电话那端压着嗓子说:“小周记者,出命案了!”
这是大新闻!
周何夕问清楚地址,抓起小型摄像机就往门外走。
钱叔挂电话之前还不忘叮嘱她:“已经通知刑侦队了,我估计那座冰山也会来,你们要是碰上了,千万别说漏嘴出卖我。”
“冰山?”周何夕蹬掉脚上的人字拖,踩进灰扑扑的帆布鞋里,边推门边问,“谁啊?”
钱叔用自然又有点不得了的口气说:“还能有谁,陆嘉阳呗!”
这不是周何夕第一次听到陆嘉阳的名字。跑“公口”的记者没有不知道陆嘉阳的。
一半是因为他过于出众的家世,另一半是因为他出色的侦查能力。
但记者圈里同时也流行着一句话:按采访难度等级由大到小排序分别是:陆嘉阳、公安局门口的石狮子和其他人。
而周何夕这一趟,和这个位于采访链顶端的男人撞了个正着。
初次见面,陆嘉阳连个稍显友好的微笑也没给她,只瞥了眼她的摄像机,似嘲带讽地说:“现在的记者消息可真够灵通的。”
周何夕是个识时务的人,给了陆嘉阳一个和气的笑脸,转头去找比较好说话的赵乾坤。
去年年底,周何夕对赵乾坤做了个面对面专访。后来两人又陆续在不同的场合里碰过几次,互相也算是半个熟人。
“赵队,听说这里发生了一起命案,具体情况您能说说吗?”
“现在还不方便,等现场情况查明了,我们会给媒体消息,你先回去吧。”
“死者身份能确定吗?”
“这个暂时不能透露。”
“如果死者身份不明,电视台帮忙寻找,效率会更高。”
赵乾坤用客气的套话挡她:“需要的时候,我们警方很愿意和电视台合作。”
周何夕放下摄像机。
“赵队,我能看看尸体吗?我不拍,就看看。我当记者见过的人多,说不定能给你们提供点有价值的线索。”眼见赵乾坤有摇头的意思,周何夕半玩笑半认真地说,“您看,我这大晚上大老远地跑过来,要是什么都没见着就回去,也太吃亏了吧。”
赵乾坤还在犹豫,陆嘉阳却出声了。
“行,我带你去看看。”
周何夕将信将疑地抬头看他,陆嘉阳伸来一只手。周何夕犹疑着把摄像机交过去。
“还有手机。”
他防贼似的防着她。
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周何夕只好把手机也交了。
她跟在陆嘉阳后面,在两台强光探照灯的照射下,看清了那具形容可怖的尸体。
女人身上被豁开八九道血口子,血水在她身下凝成了一摊猩红,衣裙被血染透泡成诡艳的黑红。在强光下能清楚地看见,女尸后背的脊椎骨尖锐地向外凸起,仿佛随时能戳破那层皮,露出血淋淋的森然白骨。
因为死前经受着剧烈的痛楚,女尸面部五官狰狞扭曲,哪怕是熟人,不仔细看恐怕也认不出她来。
陆嘉阳原以为这名看起来斯斯文文弱不禁风的女记者扛不住这么血腥的场面,想借此来吓退她。没想到周何夕却紧盯着女尸面目扭曲的脸,用一种平静得可怕的目光与之对视。
过了好一会儿,她的视线才缓慢下滑,落到尸体裸露的腰间,看见了那个蝴蝶文身。
她用微微发抖的手指着那个纹身说:“我认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