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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
作者:梁子   |  字数:5643  |  更新时间:2019-05-20 16:01:41  |  分类:

现言小说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梁木桐依旧在学校里忙碌着。说起梁木桐所在的职业学院,这是由五所中专学校合并组建起来的专科层次的高校。五所学校中有工业学校、农业学校、卫生学校、技工学校,还有梁木桐所在的艺术学校。然后在这些原有专业的基础上,组建起了工业工程系、农业技术系、医学技术系、高级技工系和艺术系。

可能是职业学院为了尽快融合,也可能是为了加强学院的集中优化管理,让各专业的行政负责人都来了个推磨式的乾坤大挪移。于是,机械工程的去了农业技术系当主任,小麦育种的去了医学技术系当主任,胸腔内科的去了高级技工系指导那帮厨师做菜,特级厨师出身的营养师去了工业工程系开始研究起了机床。

唯独艺术系的主任是从上面空降下来的。此人叫赖世立,好像以前当过兽医,甚至听说还当过镇长,总之很有些来头。他能当系主任大概是因为医术与艺术有相通之处,牲畜与人有共同之处,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矮板凳都是木头。即使有差异,那又有何不可?何况,行政管理又不是实际教学进行。

再者说专科层次的职业学院被划为三类高校,三类在人们的意识中就是三流,然而学校的硬件却是一流的。当地行政院投资了几十个亿,在一片庄稼地里建起了这所气势恢宏的高等院校。有十八层高的办公大楼,有酷似五角大楼的图书馆,有如画的操场,有美丽的人工湖。校门口还有一块花费若干精力的巨大石头摆件,以取“石(时)来运转”之意。

学校找来的施工队安装这块石头时用了四台起重机,安全措施和操作规程都没有问题,都是按规矩来的。谁承想天有不测风云,一台起重机竟因为地陷倾倒。按说即使是倾倒,也是在安全范围内的。谁知那长长的起重臂竟砸到了旁边的电线上,电线又拽倒了与之紧连的两根水泥电线杆,竟砸死了三个无辜的路人。

经过马拉松式的谈判,每个无辜死者被赔偿了六十万。不过,还真是石来运转。后来发掘调查分析地陷的原因,那里竟然是一处古代战争年代留下的万人坑遗址,从下面挖出很多人的白骨。挖掘了几天,但深不见底,于是停止挖掘,改为往里灌注水泥混凝土。然后又用压路机来回碾压三天,夯实了地基。最上面又用钢筋横竖编织成网,然后再次浇灌混凝土。如此,方能确保安全,此地后来再无地陷之事发生。

每当梁木桐走进校园时,总会想起这下面叠放了如此多枯萎的生命。他们或善良,或邪恶,或无辜,但却没人再记起他们。如今带着青春气息的少男少女们从上面踏过,忙忙碌碌的人们从上面走过。生命就像那密密麻麻的草坪,绿了又黄,黄了又枯,枯了又绿。

梁木桐在校园里走着,学院的一些往事在脑海里不断浮现。他只是漫无目的地散散步,同时活动一下身体。他不想去教学楼里走廊尽头那间幽暗的办公室,而且每次都要穿过那长长的走廊才能到达。不知不觉他来到了琴房,看着这一间间小屋,又听到了熟悉的琴声,他感到非常亲切。在专业上,他就是这里的权威。这里的一切都是他一手创办的,同学老师都很尊敬他,很有礼貌地和他打招呼。

办公大楼前面挂着类似广告牌的巨幅标语,上面写着学院的办学理念:给我一个平才,还您一个英才。这个办公大楼,还有一个以讹传讹的传说,梁木桐也只是听听,并不真以为其为真事。

据说,自从这办公大楼落成,先后有学生意外从十八层楼顶落下身亡,虽不知真正原因,谣言还是渐渐传出来了。

后来,师生们发现,办公大楼这十八层改成了十七B层,房间号也改为17B01,17B02……以至于有一次,梁木桐在问一个二年级女生的年龄时,那个女生竟然开玩笑的说出:“报告,本人年龄17+1岁。”

这不禁令梁木桐莞尔一笑,自那以后,学院大大加强了学生安全管理,再没发生过此类问题,这倒是一件大好事。

而办公楼的图书馆也没有意思,里面都是些流行小说读物。特别是那些社科类的图书,只看那些出版社的名字和书名,就知道内容是多么的平淡无奇了。可是没有人知道,老师们都不去借书,都在办公室上网看书;同学们也很少去借书,这年头有了手机谁还看书,看书也用手机看。

偌大的图书馆里空荡荡的,每次只有梁木桐一个人孤零零的。仿佛他是一个另类,是个不合时宜的家伙。所以每当梁木桐从门口出入时,图书管理员总是投来异样的眼光,仿佛他的到来影响了她们肆无忌惮的聊天。

周三下午,艺术系在4414合堂教室召开所有老师的全员会。说是全员会,其实是赖世立一个人演讲,其他人都是听众。赖世立说啥就是啥,其他人都只是暗暗地听着。

新上任的赖世立像骂冬瓜茄子一样,把所有老师都训了一遍。先说音乐老师敬业不足灵活有余,后说美术老师虽稳重老成却没有眼色。最后又一块训:“当初,让我到艺术系来主持工作时,就有人提醒我,说这帮人都有点个性,可不好管。我说,不怕。我是杀猪的出身,我就喜欢剔那难剔的骨头。再犟的猪,最后都会乖乖上了我的屠宰案子。我是个直来直去的人,今天可以把话给大家说明白。跟着我干,你就得听我的,出了问题,有我承担。你不要耍小聪明,如果你耍小聪明,出了问题你承担不起。还有,凡是能干的听话的人,我都不会让他吃亏。那些不听叨叨的耍滑头的人,我也不会让他有好果子吃。我这个人说到办到,我们可以走着瞧。”

最后,赖世立布置了两项重要工作:一是招生工作,二是艺术系教学改革。

关于招生,赖世立说:“今年的招生工作我们要早打算,早动员,早行动,而且要加大力度,行动晚了就被动了。就像去年,我们系的招生任务就完成得不好,究其原因,主要是我们这些老师不主动。今年我们要分区划片,按人头分任务。一个人五个名额,你招上来,就按人给你报销费用,你招不上来,就不给报销费用,你花的钱你自己承担。没有业绩,就没有报酬,这样也公平。现在高等院校这么多,招生竞争压力这么大,生源却稳定不变,招生,就得我们老师出动。

“我们老师的工作就是介绍我们的学院我希望我们老师胆子大一点,底气足一点,大胆给学生承诺,毕业后可包介绍工作。并且,全部介绍到北上广深这样的大城市。像北京的那些高档度假村啊,上海的五星级酒店啊,环球娱乐城啊,广州的“海底盛宴”演艺中心啊,都需要大量的人才,我们的学生是供不应求啊。”

说完招生工作,赖世立又做教学改革动员:“老师们,从下个学期开始,我们系要进行教学改革,改革的内容主要是课程改革。我们大家都知道,艺术教学有一个特点,就是老师与学生的比例比较大。特别像音乐专业,什么唱歌啊,弹琴啊,一个老师一次只能给两三个学生上课。我听说有时还只给一个学生上课,一个琴房里也只能容一个学生来练琴。不像其他课,一个老师拿一支粉笔就可以给几十人甚至几百人上课。这样,我们教学的成本就比较大。

“我是搞企业出身的,可以说,我比你们都懂得经营之道。这种高成本的运行一旦出现收入与输出倒挂,即入不敷出,就会运行不下去,所以不会长久。接下来我们教学改革的方向是砍掉一些专业课或者小课,多开设一些公共大课。如果确实需要开小课,我们也把小课的课时费合并计算,比如上两节小课,等于上一节大课,这样来计算课时费。”

赖世立说到这里,拿起他那不锈钢的老板杯喝了几口水,清了清嗓子,说:“这些天,可能有些人听到了一些风声。我呢,也听到了一些杂音,说我胡闹,不懂教育,更不懂艺术教育。我告诉你,上级领导让我在这主持工作,是对我的信任。既然我负责,你就得听我的。在其位,谋其政。我干一天就要负责一天。教学改革可能会触及到一些人的利益,但不改革会损害大家的利益,再往大处说,是国家和人民的利益。何况,我是为学院为大家考虑,绝没有私心。我们系的改革也是给我们学院领导作了汇报,并在办公会上研究通过的。我警告个别人,不要耍什么小伎俩。谁不想干都可以走,我不留你。你真有本事调走,我列队欢送!好了,我说完了,谁还有什么事?没有就散会。”

说完,赖世立拿起他那个豪华的不锈钢老板杯,披着西装,走出4414合堂教室。

老师们面面相觑。有的端着茶杯慢吞吞地向外走,有的把笔记本往腋下一掖,直耿耿地走了出去。有几个老师走到门口,站在那里,开始叽叽喳喳地议论。梁木桐想走出去,被他们叫住,梁木桐“嗯”了一声,还是想走,被一个老师伸手拉住。

“急着走啥?停下说说,啥事能比这事重要啊!”

“你是我们艺术系的元老,你最有发言权,我们都想听听你说。”另一个老师问道,“你是什么意见?”

梁木桐一声不吭,拿出手机摆弄着。

“这么弄谁还有积极性啊!两节小课按一节课算,一只羊是放,一群羊还是放,我们可没少干活啊!”

“以后,要是砍掉一些专业课,那学生都还学啥啊?”

“先问问你自己,砍掉这些专业课以后,你教啥去?”

“你给谁说去啊?”

“外行管理内行,就这样。”

“干得没劲,感到没有什么希望。”

在老师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的时候,梁木桐始终一言不发,只静静地听着。

“你怎么了?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呢?”一个女老师用手捅了他一下。

梁木桐没说话,转身走了出去。他一边走一边想着刚才赖世立的讲话,想着赖世立那强势的言语加上他那一脸的横肉更加令人心生不快。为什么赖世立这样一个满口粗俗之言的人,却能够上通下达,左右逢源,如鱼得水,无所不能?又给人以主流和成功者的形象。而自己虽品德端正,学有所成,为人师表,疾恶如仇,却给人以边缘化和失意者的形象。那个站在上边侃侃而谈的人,为什么不是自己呢?

为什么赖世立比自己强?为什么赖世立能够成功?梁木桐觉得他一定有他成功的理由。虽然自己看不起赖世立,但自己必须承认他也有他的优点。

今天赖世立说的话虽然狠,但也有道理。招生招不上来,课程却又维持原来的情况,这艺术系,也很难办得长久。如此下去,整个职业学院关门倒闭都有可能。

所以,梁木桐面对老师们的讨论,只能是一言不发。现在的他,既不能反驳老师们的抱怨,也不能反对赖世立的教学改革步伐。

想到这里,梁木桐不禁又想起了自己弹古琴的第一次商演,还是赖世立给自己找的。

那次是招商局举办的一个小型酒会,主要是欢迎外地客商来本地投资。酒会规模虽小,但规格却很高,市长亲自参加并致祝酒词。酒会期间要搞一个小型的演出,因为出席酒会的嘉宾们,都喜欢舞文弄墨,负责的那个副局长便找到曾经一起共事的赖世立,要求组织几个高端大气上档次,内涵丰富能够突出地方文化特色,展现地方魅力的节目。经过遴选,定下四个节目:

第一个是编磬表演《欢磬》;第二个是春艳的古筝独奏《渔舟唱晚》;第三个是梁木桐的古琴独奏《梅花三弄》;第四个是梁木桐与春艳的琴筝合奏《高山流水》。

定完节目之后,梁木桐才知道所谓的演出其实就是伴宴。就是自己在台上弹着琴,下面的人听着音乐,喝着酒,吸着烟,聊着天,吃着饭。

回到家里,梁木桐便纠结起来。

其实自己也是个久经考验的老演员了,演出拿报酬也是劳动所得,天经地义。只是自己过去演奏的都是西洋乐器。回想自己十几岁便在歌舞团里表演,抱着吉他唱《成吉思汗》,唱《耶利亚》,唱《恰似你的温柔》,真是劲歌狂舞。后来还弹过电贝司,吹过小号,吹过萨克斯,还在餐厅里弹过钢琴,在歌厅里用电子琴给歌手伴奏。然而,自己从未想过要用弹古琴来挣钱,即使是不要报酬的友情出演,也从不想去那种嘈杂的歌厅酒店去演。

古人弹琴讲究六忌七不弹:一忌大寒,二忌大暑,三忌大风,四忌大雨,五忌迅雷,六忌大雪。何谓七不弹?闻丧者不弹,奏乐不弹,事冗不弹,不净身不弹,衣冠不整不弹,不焚香不弹,不遇知音不弹。这些讲究无论是否合理,今天还是否依然需要讲究,自己始终认为古琴是用来修身养性的法器,而不是用来作为舞台表演和让人觉得动听的乐器。古琴不是用来娱人的,是用来悦己的,是弹给自己听的。甚至要如陶渊明弹无弦琴,根本不劳手去弹。练心而不是练技,才是最高境界。如果真的不得已还是要弹给别人听的话,也要选择知音才行。

想到即将要听自己演奏的都是一些穷得只剩下钱的商业暴发户,梁木桐就在想要不要拒绝这次演出。可是自己有勇气拒绝吗?

就在梁木桐苦恼徘徊时,忽然想到了程有名。他想约程有名出来聊聊,便给他挂了电话。程有名说:“到遇见酒吧喝一杯吧。”遇见酒吧是程有名的一个朋友开的,看样子程有名经常光顾。两人一见面,梁木桐便开门见山把自己的苦恼说了一遍。程有名听后莞尔一笑,似乎不曾听见。

梁木桐正纳闷,就听程有名说:“从古至今,所有的乐师,都是靠伴宴而生存,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巴赫、贝多芬、莫扎特,他们都是宫廷乐师,是为皇家贵族服务的。孔子、李延年,也是为贵族服务的。阿炳虽然伟大,却流落街头,卖艺糊口,朝不保夕。所以不要把音乐啊,艺术啊,看得如此高雅、神圣。音乐也会受到环境的影响的。就像阳春白雪有人欣赏,可那毕竟是少数人。多数人还是喜欢下里巴人,因为它通俗易懂。不管是音乐还是艺术,有知音惺惺相惜那是最好不过,若能娱乐众人又能养活自己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长江水长,人生苦短,你我都是小人物,何必纠结!今天晚上我和你在这里纵酒欢歌,潇洒一回,明天你就不想这些让自己苦恼的事了。你会想着如何多赚钱,晚上再到这里来更为洒脱地享受生活。”

梁木桐听完这些话就抛下程有名离席而去,回到家里拿了一瓶兰陵大曲一头扎进书房,抚琴,饮酒。俄而,灵感突至,遂找出那杆秃笔,铺下半幅宣纸,写下一首歪诗:

&诗人之殇

这是一个狂飙的时代

到处是竞技场和舞台

人们在流水线上扮演各自的角色

间或缠绕以高速公路

而我,一个前朝的诗人

穿着褪色的汉服

骑着那头老瘦驴

在这遗弃的孤岛上

行吟,盘旋

找不到出路&

演出那天,梁木桐以职业演奏员的敬业精神把乐曲演绎得完美无缺,结果大获成功。在演出结束的酒宴上,招商局长端着酒杯感慨地说:“今天来的这些客商不管走到哪里,都是当地政府的座上宾,今天我们只用了梁老师的琴声就把他们征服了,已经有两个客商表示愿意在此投资了。”

第二天,赖世立拿了一个信封递给梁木桐,说:“这是给你们的演出费,每人一千。”这是梁木桐收到演出费最多的一次。当梁木桐把那个信封装进口袋的时候,忽然感觉到赖世立也不是那么可恶。

从此以后,梁木桐便为自己找到了一个理由:如果所有的演出都商业化,其他的事情好像都可以变得简单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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