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叶茴庆幸自己当初没有放弃。此时此刻,理想男友、繁忙日常、探险经历、领队背景……她所期待的大学生活时隔一年姗姗来迟。
美满学期结束后,李叶茴跟随辩论队去了香港、澳门和广州的辩论之旅。之前的忙碌让她错过太多训练,一年一次的辩论旅行若再推三阻四估计队籍不保。
然而,本计划早早回芜湖的吴松毅听了这消息,也争着吵着报了名。李叶茴的日本噩梦还没消散,却也想不出能够不得罪他的推脱理由,只是一再强调:“如果这不是你真正想做的事,不要为了陪我而牺牲自己时间。”
雪上加霜的是,吴松毅的家人早就计划一睹儿子辩论场上身着西装、舌灿莲花的风采,便也计划全程陪同。
朋友眼中的李叶茴和吴松毅是相当亲密的一对:即便最初乖张的李叶茴和孤僻的吴松毅看起来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但是随着时间推移,一个性情愈加温柔,另一个更加文质彬彬,实在是珠联璧合。
也难怪别人这样想,毕竟对于双方之间的裂痕以及家庭力量的干扰,李叶茴从未对外透露过。哪个情侣之间没有点不和谐的事呢?矫情。
大家坚信,李叶茴用忍让换来的相濡以沫意味着二位未来的终成眷属,再加之男方家人这次的亲自来访,人人都想再出把力帮他们一把。于是李叶茴和吴松毅在三个城市的三场比赛全部被安排在一起。
真是令人头痛。
李叶茴厌恶别人打扰她的成长,决定无论对方家人如何冷嘲热讽、自己都不许不开心。
不过她似乎多虑了。吴松毅的家人并未想象中那么咄咄逼人,相反,他们相当友好, 至少表面功夫做到完美。相反是吴松毅,在李叶茴在场时总是一脸窘迫,拼了命地想把她从自家人面前藏起来或者彻底抹去,就好像之前假分手后,在校园里见到熟人条件反射般甩开她的手一样。
看到男友和父母和谐美满的家庭画面,她难免心酸,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忍气吞声一直是自欺欺人:他永远是他们的。而他们不喜欢自己。—— 就是这么简单。
辩论队的第一场比赛,又是秦落雁、戴翔、李叶茴和吴松毅组队。题目是曾被辩论队员们津津乐道、此时却实在不合时宜的:“性与爱可不可以分离”。他们被分配到“可以分离”一方。
学长不容分说地部署了更加令人窘迫的攻守方案,然后他留下面面相觑的四个人,就急匆匆地赶去和学姐约会了。
李叶茴是二辩。吴松毅让她好好表现,争取父母的好印象。可是李叶茴除了最开始的个人陈词说了些不痛不痒的反驳,整个自由辩都完全不在状态。
她这才发现一直表示理解对方父母的自己其实一点也不理解,而心甘情愿地选择改变自我的她一点都不想改变。她不想做违心的事情去讨好那些“无意”羞辱过自己的人。
曾经在韩国期间,吴松毅就以为李叶茴的“不够努力配上他父母眼中的好儿子”为条件闹过分手,这次他因为李叶茴的表现不够惊艳连连发了三天的脾气。
李叶茴苦口婆心地解释:“你父母在台下,这话题太敏感,我说不出口。”时,他也依旧面色铁青:“你根本就不在乎我们的爱情和我的父母,所以才没有好好准备。”
即便是澳门的第二场比赛“宗教信仰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吴松毅也选择坚决不配合李叶茴之前交代过的两个人一起攻防的论点:
“日本佛教昌盛,人们却还是迫于生活压力去富士山跳崖。此事论述了宗教只起现实指导意义,对于精神拯救并无多大意义”。
对方辩友见李叶茴独自捍卫一个越说越不可靠的论点,反驳时阴阳怪气地讽刺:“生死不等于利弊,只是社会形式压迫,使得宗教的积极意义无力回天。好比我的个人信仰告诉我:对方辩友貌美如花,可是实际情况却差强人意,你说这有何利弊关系呢?”
人身攻击是辩论场上的大忌!
赛场上,对方院校的人看向李叶茴,李叶茴和其他队友看向吴松毅,吴松毅看着手中的笔,然后默默点头,表示同意。
曾经的一切不和,李叶茴都默默包容,可是这是第一次,吴松毅在外人面前表现出对她的厌恶。
李叶茴不理解。不是不理解吴松毅的小心眼,他一定还在为前一场比赛自己的糟糕表现生气 ,而是不理解曾经知书达理的男友竟然在怒气冲天时完全忘记自己曾经的所有付出、像个恶童一样不顾大局地报复。
当天晚上,李叶茴心情跌到谷底。不过吴松毅还是道了歉。他拿来了几包母亲带来的饼干,说自己家人批评了自己的不得体行为,现来赔罪。
李叶茴一秒钟摆出笑脸,正想走过去献上拥抱,对方却趁着彼此还没四目相对、便转身离去了。李叶茴费解极了。若还是三天前的小事,这种报复和冷淡也是在过了头。难道是他父母逼迫他们分手?这当然不是没有可能。
然而,秦落雁晚上紧张兮兮的小道消息汇报打消了李叶茴的这一猜测:“叶茴……”
她一脸歉意:“我问吴松毅平安夜是和大家过,还是单独和父母过,因为我负责订餐,要计算人数。他说和父母出去吃。他妈也在,阿姨问要不要带上你。”
“嗯……”
“他说不用带。”
意料之中。
李叶茴苦笑回答:“他不可能带我的。”
“为什么?”
“我……我还是想跟大家在一起。他们一家子好好说说话,所以我让他不要带我。”
秦落雁这才放下心来:“你们早晚都是一家人的呀。”
李叶茴内心一片混沌,点点头背过身去。
十二月初的香港像是被冻住了,李叶茴身处其间仿若可以触摸到空气中无形的冰块,在冷气流中她举步维艰。
高耸入云的大厦上密密麻麻地挤满了窗户,像是被洒了一把芝麻,又像是每一个熬夜奋斗的香港人那粉底液下的粗大毛孔。这里的冬天不仅冷,而且干燥,让人有泪流不出、有苦说不了,眼眶发红、口干舌燥。
平安夜当晚,李叶茴使出浑身解数和大家嬉笑打闹,内心却像虫蛀苹果一样被不愿承认的现实啃得生疼。这不是她生命中第一次曾经坚信不疑会陪伴永生的东西一点点地被现实拿走,但却是第一次听见心碎的声音。
不骗你,心碎真的是有声音的,又脆又响。而且从不像暴力拆楼那样轰隆恼人、而是循序渐进地被抛过来的丑陋细节砸中,这里裂个缝、那里掉点渣,外人听来像是落叶扫地,当事人听来便是震耳欲聋的陨石砸地了。
那之后,吴松毅和李叶茴在整个行程中再也没和对方并肩走过,而且他在尽力回避四目相对。
在澳门坐大巴时,就连吴松毅父母都默许:“你们坐在一起吧。”可是吴松毅也是在被很多人催促下才不情不愿地坐在李叶茴身边。
隔天,两人一前一后上车,吴松毅却主动坐在朋友身边,李叶茴只得手足无措地做到最后一排;再隔天,就连父母都拒绝和吴松毅坐在一起、同学们也早早地配成对,吴松毅终于和李叶茴并肩坐着,可是车一开启他就以困倦为理由独自坐到最后一排,一脸不耐地掏出书看。
男人心,海底针。
李叶茴猜不透。她明白吴松毅脸皮薄,有什么都藏在一举一动里。快被猜忌逼疯的她终于决定发信息问清楚 ,之所以不当面询问是因为吴松毅一看到李叶茴就像蟑螂受惊一样地跑开。
“爱一个人就是让他幸福。如果你想离开,请你直白告诉我。要是对我不满,好好讲给我听。”她又想起一年前他们一同从芜湖过年回新加坡后对方的支支吾吾。于是她加大力度:“不要再让我一个人胡思乱想,请你像个男人一样。”
吴松毅什么改变现状的行为都没有,他无辜地回复:“别瞎想,忙完再说。”
李叶茴讨个没趣,只得独自消化这一切。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役,对方轻而易举的一个白眼就可以让自己的苦心经营支离破碎的爱情。对了,随着爱情,破碎的还有自己的好心情。
但她答应过自己,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准不开心。于是她加入伙伴吃遍香港大街小巷、转遍澳门古迹赌场。每当悲伤和猜忌涌上心头,她总会跟别人主动讲自己的旅行轶事,让远方和梦想给自己力量。
然而夜深人静后,当秦落雁也安然入睡,辗转反侧的李叶茴才敢拿出自己的“不开心”,承认自己还是输了好心情。
澳门最后一日,再次被连续失眠麻木神经的李叶茴翻身下床,穿着单薄睡衣却对香港夜间低温免疫。她走进一家小吃店,点了一桌子点心:焦香的叉烧肉、软糯的奶黄包、喷香的糯米鸡、弹劲十足的卤鸡爪……
最后一个包子被囫囵塞下即将爆炸的胃后,李叶茴大梦初醒一般被罪恶感侵袭:自己苦心保养的身材会被毁于一旦的!于是她冲回酒店,抱着马桶大吐特吐。
这是她染上催吐症的第一天。
接下来的每一日,即便从辩论旅行回到北京,她都会用暴饮暴食的瞬间快乐帮助自己遗忘郁闷,也会在复胖的恐惧来袭时义无反顾地冲向厕所。
她知道这是病,但是她不承认,就像她自欺欺人吴松毅和她天造地设,也像她不承认自己的人生终将走向平凡。
在那之后,她的喉咙被胃酸腐蚀、食道总被灼烧感侵扰、因为长期强力撑开上下颚骨,导致脸大、水肿,看起来像畸形娃娃。
李叶茴不会唱歌了,也不会欣赏美食了。从今以后食物是药、是毒品、是可以忘却烦恼的孟婆汤。就连催吐本身也给了她堕落的快感,就好比一直积极禁欲、自律的人突然找到释放天性的场所。对此,她甚至有点引以为豪,因为她看着吴松毅那张文静乖巧的脸,回忆起他对父母百依百顺 ,因为我是坏孩子,用了蛮力挤入名校的凡人。你们读不懂我的复杂心境,也绝不要仅仅用单纯的优秀揣测我内心的复杂世界。
她一日日地毁着自己的身体、将辛苦积攒的钞票毫不犹豫地砸在各种美味上:这是她的秘密。没人知道她是个魔鬼。
不知不觉,李叶茴和吴松毅的一年之约到了。
她花了很多心力,将自己过去十二个月的交往经历做成绘本。在照相馆查阅自己和男友亲密无间的照片,回想那些还算甜美的最初的瞬间:他在耳边轻轻吟诵的粤语版“喜欢你”,他的粉色热水袋,他陪自己打字赚钱……他已经不是他了。
绘本的制作耗时两周,正好是李叶茴回家探北京的两周。她无暇应付爷爷奶奶的嘘寒问暖,对于王小红难得的温柔体贴也是应付了事。
李叶茴没日没夜地画啊、涂啊、剪啊、贴啊。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尝试用“努力和汗水”来谈一个恋爱。
绘本完成后,她毫不留情地在最后一页写上了:我终于决定不再爱你。再见。
李叶茴然后冲到邮局,准备寄出。柜员正在录入信息时,李叶茴接到吴松毅的电话:“对不起,我错了。我可以来北京看你吗?”
“好。”她不假思索。她习惯了原谅。
于是她撕下绘本最后一页,然后把它寄向南方。
吴松毅又是骗着父母前来和李叶茴相会的。他说自己去武汉一周去看望同学,却只在武汉待了一天。吴松毅拉着伙伴去了武汉各大景点照相,却死活不买票进门:“不用进去,我没什么兴趣,外面转转就好。”
让对方摸不着头脑,吴松毅不是众所周知的社科达人吗。
武汉第二天,他就继续向北,来到北京。他带着米酒拜访了爱吃醪糟汤圆的爷爷奶奶、还给李叶茴带来成箱的周黑鸭卤品。
李叶茴随口介绍:“这是我重庆的同学。”
爷爷奶奶欣然相信,并且为吴松毅表现出的彬彬有礼赞不绝口。
向来口无遮拦的直肠子奶奶刘贝贝开始胡思乱想:“你们是不是男女朋友啊?”还没等李叶茴反驳,她又自我反驳:“这不可能,他那么高,你那么矮,对方肯定看不上你。”
李叶茴对于奶奶的快言快语早已习以为常。她每天都和吴松毅兴高采烈地游荡在她熟悉的北京城,拜访曾经一起走过的那些街角、茶楼、酒吧、无名湖。
时光好像倒回一年前的冬天,那时李叶茴对吴松毅充满感激。感激他救自己于无穷无尽的自卑、安慰了当时那个迷茫成疾的姑娘。
可是短暂的蜜月期后,吴松毅不知不觉给她带来更多的迷茫和自卑。
但是此时此刻,她清醒了,吴松毅也清醒了,并看到了女友的无条件付出。
他又开始体贴温柔、把李叶茴视为掌上明珠,帮助她揉酸痛的肩膀、带她看满城的烟花、推着冰车载着她滑遍整个什刹海。
那天晚上吴松毅哭了:“对不起。”
“没关系。”李叶茴又忍不住问:“香港期间为什么对我那样,是因为你家人不准我们在一起吗?”
“不是的。”他连忙反驳,“因为我也染上了外貌协会的病症。”
“你也开始嫌弃我胖、嫌弃我不好看了吗?”
“对不起。”他深深低下头,“我被他们影响了。我原来不是这样的,你要相信我。”
李叶茴当然相信他也愿意原谅他,毕竟他是在李叶茴身材相貌最糟糕的时候选择了她。
“我不该带你去我家过年的,不然一切都不会发生,我们还能好好相处。”他哭了,李叶茴心碎不已,“叶茴,我不会再这样了。经历了风雨,才是真正的爱人,对吗?”
李叶茴点头默认。
吴松毅反常的大献殷勤算是一种赎罪,离开之际,他的罪也赎完了,看起来轻松多了:“这些日子开心得像是从别人那里偷过来的时光。”李叶茴永远忘不了吴松毅的这个比喻。
李叶茴的希望重新燃起。她决定从新起草一个“一年之约”,并鼓励自己继续坚持。
他走了,悲伤也走了,只是当初疗伤的暴饮暴食和催吐还在。“饮食紊乱”带来了堕落快感,还创造一个恶魔人格来帮李叶茴分担生活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