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在琴岛飞机场下了飞机,顶着大肚子走向摆渡车,开始准备对中国的地毯业者进行价格屠戮的时候,新生代的地毯生产厂厂长李龙,正开着他的京城213吉普车,奔驰在四处借钱的乡间小路上。
乡间小路狭窄且崎岖不平,路两边层层伸展的玉米叶子把小路几乎遮去一半。李龙心情焦躁,吉普车“啪啪啪”撞开玉米叶,一路疾驰。
同往年一样,每年的夏季,是讲究生活质量的欧西客户们四处度假休闲的季节,也是中国的地毯生产商们节衣缩食,扎起腰带过日子的季节。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春天的地毯形势就非常不妙。据说欧西客户们都拿着钱,去价格更为低廉的东南亚和南美一些国家收购地毯去了,这让本来准备在春天攒下钱,渡过清淡的夏季的地毯生产商们的算盘,打在了猪尿泡上。
生产商们硬着头皮硬熬过春节和夏季,盼望着秋风凉了,那些蛰伏了一夏的尊贵的客户们摇摇晃晃地来给他们送钱,然而往年的客户们好像突然死掉了,立秋都两个月了,他们一点音信都没有。
作为新生代地毯生产商代表人物的李龙,首先顶不住了。
李龙的地毯生产规模比较大,需要大量的周转资金,这是原因之一,还有一个最主要的原因,是他错估了形势,在开春的时候,动用流动资金,收购了一家经营不善的塞万纳瑞地毯厂。
春天没有出多少货,加上新收的地毯厂需要大量的资金盘活,没捱到夏天,李龙工厂就开始拖加工点的加工费了。
李龙最大的加工点是菏泽的老关。老关加工手绣地毯,每年的手绣地毯加工量是八万平方英尺,虽然质量略有瑕疵,但是在加工力量日益萎缩的现在,老关成了全国各地地毯企业的宝贝,几乎每天都有人从四面八方跑到老关家里,跟他谈各种优惠条件。离李龙最近的另一家地毯厂老板王从坤,就每年都亲自坐车,从烟台赶往菏泽看望老关,盼望老关开金口,给他干活儿。
欠了老关的钱,那几乎就是把老关朝外推,是把李龙四分之一的手绣产量朝外推,李龙岂能舍得?
所以,当昨天傍晚,老关出现在他厂子门口,一张锅底脸半笑不笑,告诉他他没钱上货了的时候,李龙当即就被老关的这一句话击溃了。
老关是属于那种人狠话不多的人。对于别的加工点来说,没钱上货了,那就是资金周转不开了,他们下面绣工或者是二级加工点加工出来的货,他们没钱付加工费了,仅此而已。所以,一般的加工点说没钱上货,李龙就会说:“困难时期,大家都想想办法,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
老加工点都明白,夏天是地毯界青黄不接的时候,大家也都明白李龙的为人,他说这个话的时候,是他也到了全家掏不出二两银子的时候了,也就主动撤了,回家四处挪蹭想办法去了。
老关不同。老关说没钱收货了,那就起码有两个意思,第一个意思跟别人一样,第二个意思就很有深意了,那就是如果再没钱,这些货可就没了。李龙明白,对于老关来说,只要他想卖货,就可能有很多地毯公司带着钱直接去他家买货,然后老关肯定就成了人家的加工点。再也不可能回来了。当然,也会有势力强大的外贸公司直接去收货。像老关这样的大加工点,其实就是介于工厂和加工点之间,他只要愿意,随时可以直接自己做企业。
所谓客大欺店。
面对老关这个大客,李龙就得拍着胸脯吹牛皮道:“哎呀,我这些天正打算给你汇款呢,你来了也好,咱哥们先喝几盅。款放心,别人家没钱,我还能没钱吗?这些天忙,忙昏头了。”
老关很稳,微笑着不说话。
这就让李龙更沉不住气儿了,晚上小心陪着老关喝酒,像伺候大爷一样伺候着老关,第二天一早,就找个借口,跑出来借钱了。
跑了半天,捱到中午,他只借到了五万元钱。这离老关要求的五十万,还有巨大的距离。
汽车没油了,李龙都不舍得把油箱加满,他跑到加油站,加了一百元的油,边开车边想再到谁家借钱,刚跑出不远,电话铃响了。
李龙看了看手机,是刘虹的电话。他忙接了道:“刘经理,您好。”
刘虹本来是省外贸的业务员,现在办了停薪留职,自己做业务,业务做得不大,但是人很不错,是李龙最信任的业务员。
刘虹很急切地说:“李厂长,詹姆斯来了,你赶紧准备他喜欢的四菜一汤图案,这次咱们要多发点儿货!”
李龙大喜道:“什么?詹姆斯来了!哎呀,太好了,太好了,他什么时候到?”
刘虹说:“马上到。我现在到飞机场了,他让我来接机,应该先跟我验货吧。你先准备好货和现货单,马上装车,等我电话。”
李龙的心里升起了太阳,说:“明白了。您放心,我马上回厂子准备。”
李龙驱车返回工厂,看到厂子门口又停了两辆面包车。李龙不用看就知道,又有附近的加工点来要钱了。
李龙开车进了厂子,刚下车,几个加工点老板就从办公室涌了出来。
李龙跳下车,对他们喊:“先别走了,赶紧帮忙点货,装车!”
一个加工点老板高兴了,问道:“老板,这是要发货了?”
李龙大笑道:“詹姆斯来了,西国最大的地毯批发商,也是咱家最大的客户!他来了,我们就有救了!”
众人雀跃。
李龙问众人道:“老关呢?”
一个加工点老板说:“老关说他去王从坤家看看去了。老板,我看这个老关闹不好会成为王从坤的人啊。”
李龙装作无所谓的样子笑了笑,说:“老关跟我关系不一般。王从坤算什么东西。”
李龙让仓库保管打开仓库门,他刚要走进仓库,手机突然又响了。
手机上显示着张衣玫的名字,李龙皱了皱眉,接了电话道:“张总,您好。”
张衣玫是琴岛最大的地毯出口商老总,虽然是私营企业,出口量却绝对碾压那些号称国营的大外贸公司。张衣玫的做法跟刘虹不一样,她的公司都是先收货,再卖给客户,不让生产商跟客户见面。张衣玫有钱,因此她常在很多工厂非常困难的时候压价收货,等客户来了,她再高价卖出。因为规模大,有庞大的公司和库房,不管是欧西还是中东,只要是做地毯生意的客户,没人不知道张衣玫,不知道她的库特贸易公司。
不过张衣玫在地毯圈更出名的是“黑”。只要能赚到钱,她不惜任何用得上的手段,但是因为她能卖货,众人对张衣玫是既爱又恨。
李龙也是如此。
张衣玫直呼李龙的名字,命令的口气:“李龙!马上把地毯送到公司去,公司在收货。”
李龙明白,她现在收货,就是为了迎接詹姆斯。这是张衣玫的一贯做法,在客户来之前,先把下面工厂的货都集中在仓库,这样可以让很多外贸公司无货可收,是张衣玫与别的外贸公司非常有效的竞争方法。地毯批发商们喜欢张衣玫的举动,因为这样他们会省去很多的麻烦。
李龙讨厌张衣玫,但是李龙现在等着用钱啊,他就问:“张总,是给现钱吗?”
张衣玫沉吟了一下,说:“现钱也可以,不过要便宜一些。”
李龙闭了一下眼,他仿佛看到了张衣玫的血盆大口,正准备一口吞了他。
他问:“能给多少钱?”
张衣玫说:“你家里的手绣都是十目的,给你二十四。皇宫四十二,塞万纳瑞九十五。”
李龙心冷了下来,话也冷了下来:“那算了张总,这个价格我接受不了。”
张衣玫哼了一声,说道:“你接受不了,别人能接受。李龙,我先给你打个预防针,这次詹姆斯来,肯定会落价,这个价格能出货,已经不错了,现在地毯形势这么差,你还指望卖高价?做梦去吧!”
张衣玫说完就挂了电话。
张衣玫没有说错。现在的人工费打着滚朝上翻,手工地毯价格却非常诡异地一直朝下落。第一波落价,使得像京城地毯一厂、上海工艺品、烟台地毯工业公司这样的大公司直接亏损,然后倒闭。第二波落价,使得一些规模比较大的个体地毯企业亏损倒闭。现在能活下来的地毯厂,大部分是从加工点直接变身的,这种小厂子,基本都是夫妻店,厂里也不养设计,不养工人,找地方要点儿别的工厂的图纸,找人点出染线数量,去染线厂染点儿线,把料放下去,工人绣完后,再雇人接一下缝,然后整形出货就可以了。
这种小工厂费用低,他们甚至连加工点的提成都没有。与像李龙这样的规模比较大的厂子相比,这种小厂图案变化比较慢,没有新图案,但是价格低廉,而且只要抓住一个经典图案,比方像卡斯1573这样的,能吃一辈子。有了这些小厂参与价格竞争,地毯的价格已经落到骨头里去了。
李龙的工厂介于大厂与小厂之间,地毯厂必要的人员都有。比方设计、会计,但是没有一个闲人。李龙本人是老总,也是司机。地毯企业的生死线就两条,一是图案,二是价格。因此李龙对各种层次的工厂的价格了若指掌,即便是夫妻店式的小厂,其实也没有多大落价的空间了。八十年代,手工地毯卖到六十元一平方英尺,现在同样质量的地毯,已经落到了二十六元一英尺,材料费六元,加工费十六元,除掉设计、后整、管理费,利润已经不到两元,偶尔还要出几条次品,根本就没有什么利润了。
但是可怕的是,有些夫妻店,落价是没有底线的。他们有许多让人意料不到的办法,把成本降下来,把出货价格压得再低再低。甚至不惜把一条精美的地毯做成麻袋布,这使得中国手工地毯在世界的声誉受到了很大影响。
没有你做不到的,只有你想不到的。
李龙仰头朝天,长叹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