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亭机场一楼大厅里，中国手工地毯界经典的一幕正在拉开帷幕。

刘虹开着她的丰田轿车进入停车场，停好车后，匆匆跑进一楼大厅。

刘虹是地毯界一流美女，个子高挑，相貌清秀，行事干练。詹姆斯能让她来接机，除了她做事稳妥外，相貌也是其中比较重要的因素。

刘虹的穿衣讲究，看起来很随意的样子，却又很精致。白运动鞋、浅蓝牛仔裤、白上衣，人显得很有活力，又把自己的身材完美地展现了出来。

刘虹带着一身香味来到接机的人群中，周围的人都侧着脸看她，刘虹顾不得得意，着急地看着出口。

詹姆斯是从京城飞过来的，按照时间，他应该在十二点下飞机，飞机晚点二十分，现在都十二点半了，詹姆斯还没有出来。刘虹暗暗着急。琴岛做地毯贸易的公司，大大小小有五十多家，从省公司到像她这样的小外贸公司，眼珠子都紧紧地盯着有限的几个大客户。据说张衣玫在每个大客户公司都安插了眼线，这些大客户每年进了多少货，什么样的图案是客户的下一步选项，客户有什么样的爱好，甚至客户的身体状况，家人相关情况，什么时候住过医院，为什么住院，等等等等事无巨细无所不知。想到这些，刘虹就浑身发冷。只要詹姆斯还没在她的车上坐下，他就很有可能被突然出现的别的什么人拉到他们的车上。

对于像她这样的小公司来说，詹姆斯就是他们的天，就是活生生的上帝。刘虹是小公司，野心不大，她只期望詹姆斯能在她这里选二三百万的货就可以了。二三百万货的利润，就够她这个小公司一年的费用了，然后再下点订单，有点利润，那一年就不至于亏本了。

刘虹比较稳定的客户，除了几个欧洲的小客户，就是南非开商店的姐妹俩。他们的发货量，刘虹说起来都不好意思，有时候下个订单，只有一条货。刘虹看着订单，真是哭笑不得。这种小客户，连传真纸的钱都赚不回来，也没有工厂愿意接这种单子。她看着好像很忙，天天在那儿谈订单，忙到年底，能不赔钱就不错了。

刘虹以前跟詹姆斯做过业务。不过这个詹姆斯也是个看碟子下菜的势利眼，他甩给刘虹的几个小单子，都是别人不愿意做的，图案复杂，价格也不高，这种单子比欧洲那些单子还烦人，好在刘虹跟工厂的关系不错，能勉强把订单安排下去。

如此小心翼翼服侍了詹姆斯两年，詹姆斯终于像皇帝临幸妃子一样，这次给她来迎接大驾的机会，她怎么能不小心翼翼胆战心惊加兴奋激动？

终于，刘虹看到了大腹便便的詹姆斯，推着皮箱走了出来。

刘虹朝着詹姆斯摆手。詹姆斯也看到了她，朝她挥了挥手，还很给面子地笑了笑。

刘虹心花怒放。

正在这时候，她听到一句夸张的、类似初中英语老师发声方式的英语声：“嗨，詹姆斯！”

刘虹转头，看到了张衣玫。四十多岁的张衣玫化着夸张的浓妆，踮着脚尖，朝着詹姆斯摇晃着胳膊。

刘虹浑身冰凉。这个女魔头，她怎么来了？难道詹姆斯这个鸟人，安排了两个人来接机？难道这个西国佬，要一个人坐两个人的车？

刘虹看向詹姆斯。詹姆斯也是一脸的尴尬，他朝着张衣玫点了点头，又理亏似的看了看刘虹。

刘虹咬了咬牙，朝着詹姆斯走过去。谁把詹姆斯拖上车，詹姆斯就会先去谁的公司挑货，刘虹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刘虹加快脚步，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张衣玫比她行动迅速，她直接越过了隔离线，跑到詹姆斯面前，从詹姆斯手里接过拉杆箱，转身经过刘虹面前，像没看到她这个人似的，径直朝前走去。

刘虹直看得目瞪口呆。

詹姆斯走到刘虹面前。刘虹压着怒火问他道：“詹姆斯先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您找了两个人来接您吗？”

詹姆斯一脸无奈地摇头，说：“NO。我也不知道张女士是怎么知道我的行程的。非常抱歉，这让我感到很意外。”

詹姆斯的脸上，除了迷茫就是无辜。刘虹心里的火又“噌”地一声朝着张衣玫身上燃烧了过去。

但是刘虹太了解张衣玫耍泼打赖的实力了，也很明白自己的实力，所以她没有选择去跟张衣玫叫板，而是挡在了詹姆斯面前，用很温和的声音对他说道：“詹姆斯先生，您是让我来接您的，您得跟我走。我昨天下午已经订好了饭店，紫晶饭店，您最喜欢的地方，我还特意预订了琴岛最著名的钢琴演奏家的演奏，订金都交了。詹姆斯先生，您可不能让我白来啊。”

詹姆斯站住，看了看走在前面的张衣玫，又看了刘虹，说：“刘小姐，我真是没有想到张会来，但是请您放心，我在张这边挑完货，我马上就上您公司去。您知道，张是我的老客户，我不能得罪她。”

刘虹实在是一个太通情达理的人，她悲哀地看了詹姆斯一眼，说：“詹姆斯，这样对我太不公平了。”

詹姆斯刚要解释，张衣玫推着行李箱又飞快地跑了回来，催促道：“詹姆斯，走啊！我已经让工厂送来了大批您喜欢的地毯，咱吃点饭赶紧选货。”

詹姆斯说：“张总，我是让刘小姐来接机的，您这样做，对刘小姐不公平。”

张衣玫哼了一声道：“詹姆斯，您不说倒也罢了，您既然把话挑开了，那我也要说一说了。您当年来中国收地毯的时候，是谁给您最低的价格，给您最好的图案？卡斯当年卖给您多少钱？我卖给您多少钱？如果没有我张衣玫，您当年能竞争过西国的皮尔？能拥有遍布西国各州的二百多家店？您来中国是做生意来的，不是来谈恋爱的！想做好生意，不要看脸蛋，要看实力！跟这种小公司做生意，您会越做越差！别啰嗦了，赶紧走吧！”

詹姆斯犹豫着，要跟张衣玫走。

刘虹愤怒了，反击道：“张经理，您说詹姆斯来中国是做生意，不是来谈恋爱的，您得解释一下，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衣玫“哼”了一声才说道：“我的意思非常明确，刘虹，詹姆斯是大客户，很少跟小公司打交道，你凭什么跟他勾搭上？还不是凭着你这张脸！去年在汉诺威，我的客户威尔，如果不是因为你会放笑，他能搭理你？今天詹姆斯跟我走定了，我能每个月赊三箱货给詹姆斯，连赊半年，你能有这个本事？”

刘虹看着面目狰狞的张衣玫，眼泪都流出来了：“张衣玫，你欺人太甚！”

张衣玫不理她了，推着詹姆斯的皮箱就朝前走：“詹姆斯，请您快点儿！”

詹姆斯对刘虹说：“刘经理，对不起了。您放心，明天我肯定到您的公司选货！”

刘虹虽然一肚子愤懑和委屈，却也知道，此时还是生意要紧，她边抹眼泪边说：“谁不知道啊，客户只要进了张衣玫的仓库，出来就很少要货了！”

詹姆斯小声说：“这个你放心，只要你能跟张经理的价格持平，我会给你留出一定的货量。记住了，你要让李龙多给你送点儿漂亮的地毯。”

刘虹摸着眼泪，眼里有了亮光：“真的？”

詹姆斯点头：“当然是真的了！放心！”

詹姆斯背着提包，挺着硕大的啤酒肚，跟着张衣玫走了。刘虹眼巴巴地看着两人的背影，走出大厅，从写着“2号门”的玻璃门走了出去。

刘虹摸了把眼泪，赶紧给李龙打电话：“李经理，今天詹姆斯到张衣玫公司去了，詹姆斯说明天到我公司选货，拜托您多给我准备点詹姆斯喜欢的货啊。”

李龙“哎呀”了一声，惊道：“让张衣玫接去了？刘经理，詹姆斯不是让您去接机吗？”

刘虹叹了一口气，说：“不说这个了。李厂长，张衣玫给您打电话没有？”

李龙说：“打了。让我落价，我没答应。”

刘虹叹口气说：“张衣玫不是一般人，只要她想要她肯定会想法弄到手。她肯定还会找你。别的不说，手绣和皇宫地毯，你是詹姆斯最喜欢的生产商。”

李龙说：“让我落价是不可能的。要是不落价，我就卖给她。”

刘虹沉默了一会儿，说：“李经理，我现在非常需要您的支持。要是您能不卖货给张衣玫，詹姆斯肯定会让我带着他到您的工厂选货。您要是卖给张衣玫，我就没戏了。”

李龙说：“刘经理，您的意思我明白，我尽量多给您留点儿货。”

刘虹笑了笑，说：“我明白您的意思，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谢谢您。合作愉快。”

李龙说：“合作愉快。”

刘虹挂了电话。

她了解这些工厂，就像了解张衣玫，了解自己一样。工厂生产出了地毯，都想尽快出货，想卖个好价钱。有客户来选货的时候，只要有机会选货，他们都会马不停蹄地奔赴一个又一个选货的地方，能多走一尺就多走一尺，能早就一天就绝不会等到第二天。市场变化莫测，没人会放弃机会，把货放在家里，专等着一个业务员带着客户来选。

客户选货，各有各的风格和做法。有的客户很刁，一开始几天都是看货不选货，等看得差不多了，对新图案和价格都掌握了，才会选货。有的客户选货干脆利落，先砍价，价格谈好了，会在第一天就拼命选货，然后，就让他们在中国的代理陪着他们到处玩。詹姆斯介于这两者之间，不放过每一个收到好货的机会，不过每次来，也就能收两三天货，第四天，他就不认真收了。按照惯例，张衣玫的库特公司，詹姆斯会在库特公司选三分之二的用货量，剩下货量会不等量落在七八家别的公司身上。

对于张衣玫来说，有了詹姆斯，就等于在西国开了二百家零售店，她的货源源不断发往西国，西国的钱源源不断流到张衣玫的账户上，所以，李龙不敢明确答应自己，也是情理之中。开工厂不容易，漏了一个客户，就很有可能判了一个工厂的死刑。

刘虹冷静下来，又给几个跟她关系比较好的地毯工厂打了电话。这些工厂都知道了大客户詹姆斯要来的消息，也跟李龙一样，答应等詹姆斯到她公司选货的时候，也会带着地毯来。但是，她也明白，这些工厂也会全部这样答应张衣玫，然后，明天都会拉着所有的货，到张衣玫的仓库去。

这就是一个小贸易公司的困境。没有大客户加持，没有工厂一心一意的辅助，没有钱压货，要想做起来，除了打擦边球“卖笑”（张衣玫的话），还真是没有好办法。

刘虹心情沉重地走出接机大厅，走到外面的阳光里。

秋日的阳光，虽然依旧热烈，却已经有些高远了。这阳光，这天气，多像自己啊。一个接近三十依然单身的女人，已经对这生活有了些厌恶，有了想远离的意思，却又不得不为了生存，每天麻木地笑着，周旋于客户、工厂、工商税务之间。

刘虹刚刚压下的怒火，又被阳光唤醒。

但是她知道，自己发怒，没有任何意义，反而，会给竞争对手，制造可乘之机。

她只有疲惫的身体，和一颗被人虐了千百遍的心。现在她要打起精神，积攒力量，跟张衣玫和这个詹姆斯继续缠斗下去。

不能轻饶了这个詹姆斯。

刘虹心里默念着，上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