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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饥饿的爱情
作者:金格林   |  字数:5602  |  更新时间:2021-06-04 11:12:50  |  分类:

现实小说

小秋收结束了。第二天,我一觉睡到中午,起来吃点饭,将狼狈不堪的衣服洗了洗,刚凉上,谢玲就满脸笑意地走进我们宿舍,对我说:“守义,我们晚上一起去郑老师家好不好?”

我说好啊。

谢玲走后,老夫子酸溜溜地模仿谢玲的语气说:“守义,我们晚上去郑老师家里好不好?”

我没理他。

自老师离婚后,我还没去看过她家。说心里话,虽然在班上天天都会看到老师,可我更喜欢她家里那种无拘无束的气氛。

我和谢玲下午四点动身往郑老师家去。谢玲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书包,她没告诉我背着什么,我也没问她。一到老师家却让我傻了眼,谢玲变戏法一样,从书包里掏出两瓶红葡萄酒、两盒罐头和一包糖果,说的话更让我目瞪口呆:“郑老师,伯母,这是张守义费尽心机才搞到的。”她边说边抱起丹丹,满脸都是兴奋和得意。

我愣了片刻,说道:“老师,不是我买的,我根本不知道。”

谢玲说:“守义,你就不用客气了,没有人说你贿赂老师。”

郑老师说:“你俩搞什么鬼?能来我就很高兴了。一会儿走时把东西带回去。这年头儿,买点蔬菜都求爷爷告奶奶的,更不用说酒和罐头了。”伯母也说:“你们老师说得对,你们能来比拿什么都好。就你们开那点钱,够什么用?现在东西贵得都赶上金子了。你们老师整天担心你们的生活呢。”

我看出老师对我们买东西不高兴,可我还是为谢玲能搞到东西兴奋。

老师没有再说我们,伯母张罗着去厨房做菜,谢玲主动和伯母进了厨房,我抱起丹丹逗弄着,老师瞅我半天问:“守义,说实话,东西到底是怎么搞到的?”

“我真不知道,我也是到这里才知道的。”

“你们走时把东西带回去。”

“那会伤了谢玲的自尊心。我告诉她,以后不要再搞这些东西就行了。”

老师叹口气说:“那好吧,一会儿用酒和罐头招待你俩,就算咱们改善伙食了。”说完,老师也进了厨房。

时间不大,她们就端出几盘菜来,虽没有鸡鸭肉蛋,却也香气扑鼻。老师让我把罐头启开,我启开一个,说留一个给伯母吃。老师不答应,她把另一个也启开了。我们边喝着葡萄酒边逗着丹丹,说着班上的话题。酒喝得有点沉闷,但速度很快。老师似乎发现了我们的良苦用心,张罗着干了两杯酒,潇洒地说:“守义,谢玲,你俩今天话怎么这么少?你们不要担心老师,离婚对老师来说也是一种解脱。来,为老师的解脱干一杯。”

我们陪老师又干了一杯,老师能主动把离婚的事情讲出来,可能是真的看开了。我劝道:“老师,你能这样想我们很高兴。船漏水了,再修补也不安全,不如重打一艘新船远航。”

老师惊奇地看着我,好像这句话不应该是我说的,若有所思地说:“守义,你说的有道理,可老师要打一艘什么样的新船呢?”

这句话可把我难住了,我哪知道老师需要一艘什么样的船呢?看我愣在那里,老师笑道:“来,让我们共同干一杯吧。船现在就不去管了,这年头儿,人能活着就不错了。”

老师说得对,我们现在都活着,确实很好。

这些日子,总有传闻,说关里很多地方都饿死人了,有的地方,几乎是整村整村都饿死了……这些都是小道消息,上边不让讲,讲要抓起来。想到这里,我说:“是啊,我们能活着真的就很好了。”说完,我把在新生农场看到的遛土豆的那位母亲讲了,最后道:“她们太可怜了,一个妇女拖着病弱的身子,带着那么小的两个孩子。”

我沉浸在自己的叙述中,根本就没注意郑老师母女的情绪变化,讲完才看到,郑老师眼圈红了,伯母竟擦起了眼泪……唉,想不到这母女这么容易动感情。

大家一时沉默了,在可怜母女的影子里,谁也没有兴趣继续喝了,最后,我和谢玲站起来向老师告辞,老师把我们送到楼下。

我和谢玲慢慢走着,阴沉的夜空很黑也很暗,如同一张黑色的大网,罩住了同样黑色的矿山小城。没有路灯,行人很少,灰蒙蒙的楼群偶尔露出几点光亮,就像一只只饥饿的眼睛……秋风呼啸,街边的老树簌簌颤抖,把最后几片顽固的叶子也扯掉了,纸钱一样沿街抛撒着……远处,传来几声女人断续的哀嚎声,是不是又有逃荒的人饿死了?我和谢玲没敢上前,远远地避开了。在饥寒的包围中,人都变得麻木了。

我和谢玲并排走着,迎着强劲的秋风,心里怅怅地涌出了许多去国离乡的哀愁,感觉心里特别需要安慰。纸钱一样的树叶还在飘撒着,许多沉落下去,许多又被刮起,密密麻麻围着我们飞舞。这时,谢玲离我越来越近,取缔了我们以前一直保持的一米距离。我们仍然没有说话,仍然走着,但走得很慢。这样的夜晚,谢玲的靠近,似乎接通了我们之间的某根感应线,让我们有了彼此的需要。虽然我们都没说话,但在这狂暴的夜晚,我们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两只手在暗处晃来晃去,终于碰到了一起,握到了一起。

就在我们手手相握的那一刻,风停了,哀号声住了,甚至飘飞的树叶,也变成了一只只彩蝶。

我和谢玲拉起手后,依然没有说话,只是我们的手握得很紧,让手与手表达心中的万语千言。

和谢玲第一天见面,我就预感到了,这个从酒窝里往外溢着笑意的姑娘会爱上我,当我们第一次握手时,她表现得那么落落大方,同桌后,又不时的往我书包中装吃的东西,更有小秋收时,那寸步不离跟着我的身影,甚至,我们只要互相看一眼,就能理解对方的心思。我早就预感到了,我们之间一定会有故事发生,这一天或早或晚都会到来。但是,我心里装着牛淑芬,那是我每晚的必修课。每天睡觉前,牛淑芬都会笑意灿然地走进我的脑海,和我一起编织着那些属于少年的故事,或忧伤,或欣喜,或脸红心跳……其实,我清楚,以牛淑芬的家庭和我的家庭对比,再加上我现在的身份,我们这辈子,是很难牵手了。一切只能回想。牛淑芬是一个遥远的梦,谢玲才是眼前的真实。我知道,牛淑芬比谢玲长得漂亮,有一种高贵的气质,很能满足一个少年的虚荣心,但在艰苦的岁月中,在灰暗的日子里,谢玲对我更为实际,她的一颦一笑,可摸可触,尤其她勃发的青春气息,更像寒夜里的火炉,让人走不开也离不了,有一股滚热的力量。两人相比,一个是漂在天上的云,一个是开在地上的花。飘在天上的云只能仰头观看,开在地上的花才可以走近,甚至拨开荒草,凑近眼前,去欣赏她娇艳欲滴的芳颜,去闻她扑入胸怀的花香……很多时候,情感转移都是在不知不觉中完成的,随着际遇的转变而转变,或者说,这就是现实中的现实。当谢玲的手放到我的手中时,我知道,我挣扎过的那道堤坝瞬间倒塌了,倒塌得自自然然,不留痕迹,此时,只有爱的洪流,在暗夜里汹涌而来,一股脑全扑向了眼前这个质朴善良的小姑娘。

黑夜浓稠如墨。落叶满天飘撒。我口干舌燥,全身颤抖,脑袋一片空白,此时,更像吸毒的人长期被断绝,一旦毒品到了眼前,就什么都不顾了,只想深深吸上一口,而当那口烟冲进身体,那些沉睡的细胞,一下子就被唤醒了,“嗡”的一声,整个人儿几乎被冲倒,但我没有倒下,而是将谢玲搂进了怀中。

谢玲没有拒绝,站在那里,被动地让我搂着。

我们一句话也不说,站在街口,就那么紧紧搂着。后来,谢玲似乎反应过来了,从被动变为主动,伸出胳膊也搂住了我,似乎想要钻进我的胸膛中,柔软的乳房紧紧压在我的胸膛上,爱的火焰,几乎将我们烧成灰烬……这一搂,似乎成了人生的全部,我们用身体感应着彼此的爱意,诉说着彼此的柔情。

我们不知搂了多长时间,最后,被一辆运煤的瓦斯车鸣叫着冲开了。

一路上,我们牵着手,一句话也没说。

回到教师培训班,男女宿舍都黑漆漆的,只有食堂露出一点昏黄的灯光。我知道,老夫子又去弄吃的了。校园的风也同样刮得燥烈,掀动着破烂的柴棚蓝球架子哗啷哗啷作响。我和谢玲站在那里,眼睛互相看着,并没因狂燥的风跑回宿舍,谁也不愿离去。突然间,不知是谁在后面打响了发令枪,我们猛然扑向对方,就像发了疯一样,再一次紧紧拥抱在一起,同时,干渴的嘴唇也找到了归宿,颤抖着贴到了一起……这个过程并不熟悉,但我们都知道我们需要什么,整个身体澎湃的欲望,借嘴唇借舌头找到了初始的归宿,试探着,吮吸着、吞咽着、咬噬着……疯狂的要把对方吸进自己的腹中,达到彼此的融合。

我和谢玲的恋情发展得很快,几乎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全学校都知道了我们在谈恋爱。在这饥饿的岁月中,因为爱,让彼此干渴的心灵得到了滋润。我们经常在饥肠辘辘中,谈论理想,谈论爱情,谈论人生,谈论未来……身边的一切事物因爱情而变得美好,身边的人也变得更加和蔼可亲。凭借爱的力量,我们忍受着难以忍受的饥饿,后来,又让我们找到了一种更好的解决饥饿的办法——读书。人一旦沉浸到书中,也就忘记了饥饿。这可能是一种矛盾互相掩饰、互相抵消的办法。也确实,有了爱情和书,让我们忘记了许多人间的饥饿。

那段日子,只要学校没什么事儿,我和谢玲都会泡在图书馆中,在那里消磨掉所有时光。鹤岗市图书馆,当时在我眼里,成了天下最大的图书馆。很多书在这里还都能看到。虽然当时国家和苏联老大哥刚刚闹翻,但对老大哥或老大哥祖先的书还没有封禁,很多书还在这里保存着……我们通过一些俄罗斯作家的介绍,又接触到了英国和法国作家的书……谢玲喜欢读小说,每读完一本书都会激动不已,读完《茶花女》,将哥吉耶姑娘的命运,会给我讲上几天,读完《少年维特之烦恼》,又会和我探讨维特为何要选择自杀……而我喜欢读诗,我喜欢普希金的忧郁和狂傲,喜欢涅克拉索夫的沉稳与平静,喜欢雪莱的激情与肆虐,喜欢拜伦的嘲笑与不忌……诗歌,除了让人焕发激情,也让青春的岁月得到了平衡。

记得当时,我除了读诗,还试着写诗,写过一首《致青春》,当时朗诵给谢玲,将她的眼泪都读下来了:

青春啊青春,烟雾弥漫的早晨,

你投向何处去,我生命的烟云。

灰暗的群魔在你的血管里跳闹,

烦恼、愁怅,或是深深的憎恨。

我伴随着但丁向着茫茫的天际里漫游,

而青春的精灵却向坟墓里飞奔。

记得那恬静的漫柔秋夜,

我独自挑灯伴卷漂浮在苍茫的江心。

西方的哀歌在我心里尽情鸣凑,

感伤的诗人在月下低沉地呻吟。

往事的回忆带着悔恨,

在我的心里噬咬,啊,它怎能不烦扰我的心神。

只有那古墓边上的枯草的摇摆,

只有那残留在风衣上的泪痕,

永远、永远也抛不掉的愁闷啊,

就像是生命的影子,把我紧跟。

凋谢的花朵,飘忽的意兴,

别了,我那离枝花似的青春。

……

现在想起来,那确实是一段幸福的日子,虽然艰苦与压抑,但有了谢玲,有了图书馆,有了诗歌,还有小秋收的粮食和蔬菜,再加上青春勃发的激情,让我,也让大家,似乎都过得很快乐。

在教师培训班,大家都学会了用九两粮来填一天的肚子,在九两粮的热量中,上学、读书或者谈恋爱。培训班中,除了我和谢玲谈恋爱,山东秀才鲁余粮和陈山月也走到了一起。好像当时的图书馆,是谈恋爱的必要场所似的,大家一对对都往这里钻。我和谢玲有鲁余粮陈山月陪伴,如此,就苦了同宿舍的老夫子,每到星期天,他总是一个人躺着,一躺就是一天,然后哀叹,天道不公啊,世上识宝的姑娘太少了。

春节来临了,教育科决定给培训班放十八天假。腊月二十七放假,正月十六开课。学校放假决定一公布,同学们回家的回家,投亲的投亲,访友的访友,决定留在班上的只有我和山东秀才鲁余粮,后来,老夫子也决定留下来,要陪我和山东秀才过春节。郑老师把食堂钥匙拿给我们,叮嘱我们照顾好自己,吃饱饭。

当时,让我最为难的是谢玲,她拼死拼活让我去她家过年,不然就不走。我也不愿意和她分开,可又不能去她家过年,除了我隐瞒了身份,而且,我们恋爱也没有取得她父母的同意,如果她父亲不同意,为了女儿,动用手中的权力(谢玲的父亲当时是汤原县武装部长),去我的家乡调查,这门亲事不仅就此结束,我的教师培训生涯也就结束了。教师培训班给了我一个避风巷,但一个受过惊吓的小兽,无论在哪里,都惴惴不安……经过再三考虑,我拒绝了。

腊月二十七,夜晚黑暗如漆。女寝室只剩下谢玲自己。室内空旷阴冷,炉子里的火半死不活,昏黄的灯光下,谢玲悲凄的脸上残留着泪痕,经过我苦心劝说,她终于答应第二天一早回家。我和她并排躺在她宿舍的炕上,她则躺在我胳膊上,就像生离死别一样,我们感受着分别的时光。

外面的老北风夹着雪沙,发出凄惨的叫声,不时的,有一些被风掀开的破烂门窗,发出咣当咣当声响,校园中,那些被冻僵了的树木枝条,在寒风抽打中,发出水刚要烧开了的哗哗声……在残酷的大自然围剿中,我们躲在这寂静的室内,更感觉到了分手时光的难能可贵。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我们终于认可了这次分别,也或者是不堪忍受寂静的折磨,猛然间,我们互相死死搂在一起,我抱着她,开始和她亲吻,我亲吻着她黑亮的眼睛,亲吻着她温情的酒窝,亲吻着她湿润的嘴唇,我们的舌头都找到了进攻的目标,互相探索着,寻找着对方的湿润,或者企图用对方的湿润浇灭烧成一团的欲火……事实上,这不过是望梅止渴,在我们的互相探索中,我们的情欲已烧到了疯狂地步。我下意识把手伸进她的衬衣,她的皮肤光滑细腻,让我忘乎所以,当我哆嗦着摸到她小巧饱满的乳房时,谢玲一声不吭,全身像寒风中的树木一样颤抖起来。谢玲的颤抖惊醒了我,吓得我慌忙抽出手。尽管我浑身要炸裂开了,那个部位胀得不堪忍受,我也知道我此时最想干什么,要干什么,甚至,我们都知道现在要干什么,想干什么?然而,我还是退却了,退却得有些狼狈。我知道,我不能这样毁了谢玲,在贞操捆绑着人们的时代,我往前迈出的这一步,意味着什么?

我忍受着折磨,命令自己站起来,下到地上,离开这一座要将我烧成粉尘的溶炉,而去捅另一座烧得半死不活的火炉。就像火炉招惹了我一样,我又捅又吹,直到火炉窜起了通红火苗,我才又回到她的身边。

我没敢再亲吻谢玲,我怕欲火像火炉中的火苗再度燃烧起来。我握着她的手,她温驯得就像一只小羊,我哄着她,让她闭上眼睛睡觉,她却睁着黑得发亮的眼睛看着我,我们相互看着,脸上挂着信任的笑意,像一辈子也看不够一样。

火炉里的火,在寒风拼命抽送中,发出呜呜的声响,屋子里的温度升高起来,但我们两个人,却把那最容易点燃的火苗压下去了。在互相对望中,在心灵沟通中,度过了我们人生中最为满足的几个小时,直到天亮,我们几乎都没有合过眼睛……天一亮,我们不得不走向外面,踩着厚厚的积雪,呼吸着能把肺炸裂了的空气,我把她一步步送到汽车站,望着她坐上汽车,扬起一片雪尘,消失在苍茫的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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