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之然心里隐隐感觉到,他们这次分开后,也许真的不会再见了。她不知自己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回过头,等她意识到的时候,一声“喂”已经从嗓子眼里喊了出去。
傅司衍修长的背影停在几步之外,他微微侧头,似乎在等她后面的话。
“我们,聊一聊?”
傅司衍回过身,李之然看到他那张扑克脸上居然流露出一丝笑意。
“好。”
防盗门已经老旧生锈了,李之然把钥匙插进去费了半天劲儿才打开门。
她回过头冲傅司衍尴尬地笑了笑:“这门我最近正打算换掉,一直没时间。”
房门低,傅司衍个子高,进去的时候差点撞到头。房子很小,客厅和厨房连在一起,旁边是个小卫生间。卫生间紧靠着李之然的卧室,卧室的小门半敞着,傅司衍往里面看了一眼,正好看见床铺的一角。
客厅外面有个阳台,比起房子来说算大了,上面有几盆野蛮生长的盆栽。
“你随便坐吧,茶几下面有零食。”
李之然招呼了傅司衍一句,到卧室拿了套干净衣服到卫生间换。
傅司衍在堆满文件和法律书籍的沙发上勉强找了个能坐的地方,身旁七零八落的杂物还是刺激了他的神经。李之然从卫生间里出来的时候,见傅司衍正在收拾茶几,她堆在沙发上的东西也被收拾好了,整齐地码放在一边。
李之然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上前和他一块收拾,还不忘心虚地解释一句:“我最近比较忙,加上家里平时也没客人,所以才没收拾。”
“嗯。”傅司衍淡淡地应了声。
“‘嗯’是什么意思?是信了还是没信?”李之然在心里嘀咕,她双臂一伸,以秋风扫落叶的气势把茶几上剩下的草稿纸和几袋没吃完的零食全部抱做一团,转身塞进垃圾桶。
“好啦,收拾干净了。你坐会儿啊,我去弄点吃的,马上就好。”
李之然的晚餐就是一碗泡面,加个煎蛋,加根火腿,十分钟搞定。
傅司衍问:“你晚上就吃这个?”
她唆了一大口面:“吃不饱的话,就煮点速冻饺子。”
“就这样?”
“就这样。”
这段简短的对话后,两人陷入了诡异的沉默。李之然低头吃面,她能感觉到傅司衍的目光一直停在她头顶,专注得像是在研究她脑袋上的骨骼经脉。
李之然忽然想起自己好像有三天没洗头了,头顶说不定已经起油了。她猛地抬起头,傅司衍几乎是同时移开了视线。
“那个……”李之然喝了口面汤,热汤暖胃也让思路清晰了不少,“你说的新方案是什么?”
“把‘轻投资’模式引进房地产行业。”
李之然对这些东西了解不多。
“那是什么意思?”
傅司衍进一步解释:“房子拆迁后赵志强能拿到三十万补偿款。现在傅森正打算推出一个平价楼盘,楼盘目前还在施工当中。赵志强可以用他的三十万提前认购,当做首付,然后每个月还低息的贷款,这就相当于他有了一套自有房。那个楼盘位于学区附近,升值空间很大,他可以选择将房子卖出去从中赚取差价,也可以进行房屋出租。我会交代下面的人,给他提供一套物超所值的房子。至于具体操作和详细情况,明天公司的人会找他谈。”
李之然不太懂其中的门道:“那就是说,赵志强付了三十万之后,他就能有房子住了是吗?”
“整个楼盘全面竣工大概要一年。一年后,他可以选择住进去。不过房子是中小户型,住不下六口人。我个人建议他还是拿来做投资。”傅司衍说,“风险方面你不用担心,我们对整个楼盘采用保价原则,一旦楼盘的房价跌出同城同规格楼盘的价格,少的那部分,由公司补足。”
李之然见识过傅司衍的精明,警惕地问:“这么做,对你们公司有什么好处?”
“一可以起到宣传的效果;二来,我早就想试试这种新的销售模式;第三,”傅司衍看向李之然,平静地说出第三个理由,“是为了你。我们分开将近二十年,太久了,我的人生里没有几个二十年可以浪费,我不想和你因为这些小事,因为那些微不足道的人再分开……这算是我对你的让步,你接受吗?”
李之然错愕不已,半晌才发出一声尴尬的单音节。
“啊,谢谢啊。”
但他要的可不是一句谢谢。
“你接受吗?”
“接受接受,当然接受了。”人家台阶都摆在脚边了,李之然又岂是那么不识相的人。
傅司衍进一步说:“你接受就表示我们和好了。”
李之然点头如捣蒜:“和好和好。”
傅司衍对她的反应很满意,嘴角微微一翘,端起茶几上的水杯喝了口茶,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在李之然眼里凝成了一尊雕像。
她随口问“雕像”:“我小时候什么样啊?”
傅司衍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七岁时的然然。
“很胖,绑两个小辫,缺两颗门牙,喜欢穿裙子,爱吃,整天吃个不停,话很多,很喜欢笑,哪怕笑起来很丑。”
“咳……最后一句你可以省略。”李之然问“那我们怎么认识的?”
“你爸爸是我的绘画老师,每周末都会上我家来教我画画,那时候你就会跟着他一起来。”
李之然的思维停留在他这句话最开始的三个字上,缺失的那部分记忆因为那个陌生的称呼被无限放大,像一个无底的黑洞,一点一点吞噬她。
她父亲的确是个画家,一个业余的、三流的画家,用江秀珍的话来形容,就是一辈子都别指望能靠画画出头。真可惜,她们谁也看不见他的一辈子了,不知道他会不会有一天凭借某幅画声名鹊起。说不定,她还错过了有生之年能当富二代的机会。这个念头让李之然突然想笑,嘴角却被别的情绪压着,轻易抬不起来。
“我有事要问你。”她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嗯?”
“第一,你从哪知道我的事?第二,你为什么一和我对视就不自在?”
“你的事,我是偶然从梁荣轩那里知道的。”
“你认识梁荣轩?”李之然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往一个方向臆测,“难道你也是……”
“我是他的病人。”傅司衍往后一仰,靠在沙发背上,风轻云淡地说,“你知道亚斯伯格症吗?”
“亚斯伯格症?”李之然念着这个生疏拗口的词,摇摇头。
傅司衍淡淡地解释:“是孤独症的一种,患者不善于社交,也不能通过别人的语气和表情正确理解对方想表达的意思,跟人对视时,容易产生不安,同时也有些其他人无法理解的怪癖。”
他平静地说完这些,转过头,冲愣在原地的李之然扯了扯嘴角:“这是别人总结的。”
李之然尽量让自己此刻的表情看起来轻松点:“那你有什么特殊爱好吗?”
“数字和拼图。另外,我是图像式记忆。”他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头,“我经历过的一切都会以画面的形式保存在脑子里,不会忘记。”
所以,他才会对二十年前的事记得一清二楚。
“那你不敢看我的眼睛,也是因为这个孤独症?”
“经过反复的练习和治疗,最近两年我已经可以和人短时间正常对视了。不过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你的眼睛的时候,我会觉得格外不安。可能因为你是久别重逢的朋友,我心理和生理上暂时还有些不习惯。”
李之然盯着他。
“我听见了。”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什么?”
“那里……”她慢慢抬起手,指向他的心口,“有尖叫声。大概是从十三岁那年开始的吧,有天醒来,我忽然发现自己能听见周围人心底发出的恐惧声,而且还能对他们的情绪感同身受。”
李之然把吸管插进饮料瓶里,用力吸了一口,里面的液体瞬间少了小半瓶。她用一种不痛不痒的语气说起往事。
“刚开始发现自己有这种能力的时候,我还挺开心的,就像那句特别俗的话,我以为这是上帝在关上了一扇门之后,给我打开了另一扇窗。但我后来才发现,它关门之后,又给我挖了个坑。这个社会可以接受平庸、接受媚俗、接受无趣……但就是不能接受与众不同。与众不同的人不是被抛弃,就是得远离其他人。”
她拨弄着吸管,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继续说:“所以很快,我就吃到了苦头,那之后就再也不敢让谁知道我的‘超能力’了。”
傅司衍静静听完,问:“你在我心里听见的声音,是什么样的?”
李之然闭上眼睛去回想,那种至深的恐惧在她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一回忆就是一阵瘆人的心悸。
“是一个小男孩的尖叫声,他很害怕……好像又无路可逃。”她睁开眼睛,抬头看向傅司衍,用一贯的玩笑神态掩饰自己的不安,“哎,你真的相信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