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极爱笑的,笑的时候,眉眼弯成桥,嘴角上扬,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左边脸颊上会浮现一个小梨涡,让原本素淡清秀的五官瞬间鲜活起来,灵气逼人。
傅司衍的目光陷入她的梨涡,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她七岁时的模样。一时间,他竟有种错觉,好似他们从未分开过。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移开视线,缓缓点头。
“信。”
“那好。”李之然挪到他身旁,“现在我不看你,你来看我的眼睛。”
傅司衍迟疑了一下,将视线顺着李之然头顶柔软的发旋往下,滑过墨汁般的头发,落在她的额头上。再往下,是她秀气的眉毛,眉毛下面,纤长浓密的睫毛根根分明,自然垂下,像一层细密的网,保护的却是他。
李之然忽然将右手掌心摊开,呈静候的姿势搁在傅司衍旁边。
“我把手放在这里,如果你觉得不安、害怕的话可以抓住我,这样能感觉好一点。”
她注意到他不安时右手的小动作。
傅司衍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嗯”了声。
过了一会儿,李之然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她慢慢抬起眼皮。傅司衍的视线一接触到她的,下意识就想逃避,不过他努力克制住了。
李之然感觉到掌心覆上一只冰凉的手,她温柔而坚定地反握住,仿佛抓住了一个亟待逃跑的灵魂。
“不要逃。”她低声安抚,“没事的傅司衍,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
人的眼睛通向心灵,埋藏在傅司衍心底的恐惧就此找到了宣泄口,它顺着李之然的眼睛进入了她的内心,让她感受到那些无人知晓的悲伤。
傅司衍的身体颤抖起来,抓住她的手不停地收紧、收紧……到最后,力气大到李之然不得不皱眉忍痛。傅司衍心底惊恐万分的尖叫声也变得越来越清晰。不知是谁的手心渗出冷汗,他们紧紧交握的掌心变得黏腻起来,两人手指骨节都因为用力过猛而泛白。
终于,李之然筋疲力尽,低头避开傅司衍的眼睛,但那种恐惧依然停留在她心里。傅司衍的手从她指间抽离。李之然想抬手揉眼睛,却发现因为用力过猛,整个右手小臂都麻了。她颤颤地吐出一口气,左手轻轻按摩右手,眼角扫过沙发上的男人,有些心疼。李之然努力扯开一抹笑,努力让自己的神情和语气都轻松一点。
“这次我们对视了有将近二十秒吧?很棒了。”
“二十一秒。”傅司衍纠正道。
“二十一秒更了不起啊!”
傅司衍笑了笑,“谢谢夸奖。”
李之然发现他笑的时候,表情幅度也很小,好像面部肌肉太久没活动已经僵硬了。
她脑子里仍在回味傅司衍心底的尖叫声。从声音上判断,尖叫声来自一个小男孩,应该在十岁左右……
在她沉思之际,傅司衍起身告辞:“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
“噢,好。”李之然把想说的话吞回肚子里,最终只说了句,“你路上小心,开车注意安全。”
“嗯。”
经过垃圾桶,傅司衍顺手将里面快满出来的一袋垃圾提上,迈步走出去。
房门的隔音效果并不好,李之然隔着紧闭的门还能听见外面傅司衍的脚步声,过了会儿,脚步声消失了,李之然起身走到阳台上。雨早就停了,外面夜色深深,她看见一点亮光往前移动,是傅司衍用手机照明。
李之然揉了揉眼睛,走进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亚斯伯格症”这几个字在她脑海里徘徊不散。这是什么怪病?
她甩了甩脸上的水,自言自语:“管那么多干吗?你以为你能包治百病啊?”
换下的脏衣服就扔在旁边,刚才傅司衍在,她没洗澡只换了身干净衣服就出去了。
李之然调好水温,边脱衣服边嘀咕:“这个月水电费估计又不少。”
傅司衍开车穿过那条黑暗的小路时,看了眼路旁两盏坏掉的路灯,心里考虑着明天得让人过来把路灯修好,不然这条路天一黑根本看不清。
车继续往前开,他扫了眼后视镜,目光顿时一滞,后视镜里居然照出一个模糊的人影。傅司衍迅速停车,后视镜里的人影也随之一晃,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傅司衍下车查看,什么都没发现。
是眼花了吗?不太可能。傅司衍想起李之然家那扇有问题的防盗门,淡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他回到车上,从储物格里摸出手机给李之然打电话。
李之然正在卫生间里哼着歌洗澡,满耳水声和自娱自乐的歌声盖过了客厅里疯响的手机铃声。等她洗完澡,铃声也戛然而止。李之然擦着头发从卫生间里出来,见扔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亮着,正要过去看,忽然,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李之然心神一紧,屏息走过去。
“谁啊?”
“是我,傅司衍。”
李之然松了口气,上前开门,问道:“是不是落下什么东西了?”
门一打开,她不由愣住了。
“怎么了?”
傅司衍那张英俊淡漠的脸透着几分焦急过后的苍白。
“刚刚我打电话,你没接,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你就因为这个跑回来?”李之然看着傅司衍发白的脸,心里有几分感动,更多的是无奈,“我刚刚在里面洗澡,没听到电话铃响。”
傅司衍抿了抿唇:“你家里的防盗门该换了。”
这句话来得莫名其妙,她家的防盗门什么时候招惹他了?
李之然抹了把脖子上的水:“别急,等我有钱就换了它。”
“注意安全,晚上睡觉把门窗锁好。”傅司衍脸上慢慢有了血色。
李之然笑道:“知道了,别担心。”
傅司衍没再说什么,只留下一句“晚安”就转身走了。
这个晚上,李之然睡得并不安稳,一向少梦好眠的她做了个奇怪的梦。她梦到小时候的自己,就像傅司衍描述的那样,胖嘟嘟的,绑两个歪七扭八的麻花辫,一咧嘴笑就能看到少了两颗门牙。一个小男孩坐在她旁边,始终看不清脸。胖乎乎的她想去跟他玩,被推开,爬起来,再过去,再被推开。这回她被推倒在地,头撞到一旁的椅子腿上,小胖妞没再爬起来,张开嘴号啕大哭。
小男孩似乎从来没听过这么生猛的哭声,被吓住了,手忙脚乱地把积木往她嘴里塞,天真地想以此堵住噪音的出口。这时,有人推门进来,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听见来人叫她:“然然……”
然然。
然然。
早晨七点的闹铃如约而至,李之然从梦中醒来,怅然若失。枕头上湿了一片。
梦里那个看不清脸的小男孩应该是傅司衍,后面进来的男人就是她父亲吧。这是她十四年来,头一次做和父亲有关的梦。可惜即便在梦里,她也没能看清父亲的脸。
她没有傅司衍那么好的记性,忘了的,哪怕是在梦里,也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李之然转了转脖子,下床洗漱,出门的时候,又像每个早晨一样,艰难地关上生锈的防盗门。
同一时间,在几十公里外的城市一角,傅司衍正把最后一块拼图放进巨大的图框里。拼图完成了,这幅图的原型是美国50号公路,这条公路横穿荒漠,是全美最荒凉的公路之一。傅司衍曾经去过,在深夜一路开车向前,追逐那一轮皎洁硕大得不可思议的月亮。
“砰——”一声闷响,刚刚完成的拼图再次支离破碎。
傅司衍面无表情地将自己四个小时的成果全部推翻。而后,他重新躺回床上。现在是早晨七点二十七分,距离闹钟响还有三十三分钟,也就是说,他还有三十三分钟用来休息,如果能睡着的话。
傅司衍说得没错,上午十点,李之然接到了赵志强的电话,说傅森公司派人找他协商,让她赶紧过去一趟。
赵志强此刻心情很矛盾,一方面他不相信傅司衍会这么好心,愿意以低于市场价的价格卖他一套新房,还让他投资;但另一方面,他更愿意相信自己这几天求神拜佛管用了,真的走了大运。
李之然风风火火地赶来,把对方带来的合同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看了三遍,就赵志强不太懂的几个地方问了傅森派来的协商代表。协商代表就是李之然之前见过的“红帽子”,他耐心地一一解释清楚。
到了这一步,赵志强还是不放心,软磨硬泡地让“红帽子”带他去正在施工的工地看看情况。一番折腾,签字的事硬生生被拖到了下午。
待在律所的郑南书不知眼巴巴地朝门口望了多少回,一个同事打趣道:“南瓜,你都快成望夫石了,等李律师啊?”
郑南书转头问:“你知道我老大去哪儿了吗?”
他不过是去打印了几份文件,一出来李之然就没影儿了。他知道她出门办事去了,不好打电话打扰,就耐着性子等,没想到一直等到下午也没见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