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体乾马上建议道:“那就给孙元化个七品协守。”
“低了一点。”
“他才是个举子,举子直接担任七品协守,已经是破格提拔了,以小的看,先试试他,看他对千岁爷是不是忠诚再说。”
魏忠贤果断而不容商量地:“不,既然要拉他,一样破格,就要破大格,让他明白是我在抬举他。我看就给他个六品主事,和袁崇焕一同筑城,共守辽西!”
“遵命,千岁爷高见!”
李永芳被提升为指挥使后十分低调,皇太极要在城内拨给他一座更大的府第,他没接受,而是恳切地道,他做的是情报工作,不宜过于张扬,引起别人注意,不然反倒影响工作。这种谨慎态度更是得到皇太极的赞赏。
府内唯一的变化是在机密室,武长春按照李永芳的指示,把那份皇太极手书《孙子兵法》论述间谍的条幅挂在墙上,再从这里撤出一些橱柜,换上皇太极送给赫梅蓝的嫁妆——那只特大的千屉柜,把一些重要的材料编好目录,分档存放进千屉柜里,又整理出一些私人的书籍,装入几只箱内准备带走。
为了向赫梅蓝移交机密室,武长春已经忙了两天。当他拿起一本宋词选时,思索起周小旺说的话,“这小女人可不是一般女人,精通汉文,喜欢看书……”现在他很想知道,这小女人是否附庸风雅,有没有传说的那么美好。这样一想,灵机一动,就拿起一把由他题词的折扇,打开后放在书箱的一旁。但他看了一会折扇,又笑着拾起,心想,此举做作的成分过于明显,还是略为打开,给人感觉随意一些为好。于是,又将折扇稍许打开,并且放在既能看见,又似随意的位置。李永芳已经催促他,整理完后马上去通知赫梅蓝交接,现在他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
此时,赫梅蓝正坐在窗下桌前,但她没有看书,而是用那双纤细的小手托着脸颊,望着窗外的一棵杨槐凝神发呆——那树的叶儿都脱光了,只剩下两片叶子。这两片叶子怎么还绿着,不肯落下?她为自己会注意并关心这两片树叶的心情觉着奇怪,不清楚为何会产生这种莫名其妙的思绪,以前她可不是这样。她正呆想着时,明月进来道:“二格格,刚才姑爷对我说,他把东西都整理好了,问您可是有空,现在就去设在西厢屋里的机密房。”
赫梅蓝一听,赶忙拿起一旁的镜子照着,仔细整过衣裳,方才放下镜子朝外走去。明月敏感地朝这位小主子的背影瞧着,几天来她还是头一回在都护府内见到二格格这样注意自身的衣着与形象……
机密房内的门已经开着,平时这儿的门是进出随关,从不为等人而开着。武长春已经坐等在书箱一旁的椅子上,一见款款而进的赫梅蓝,赶忙站起躬身行礼:“小婿拜见小主子,奴才把所有的密档都分门别类地放在这千屉柜里,请小主子查收。”
赫梅蓝不好意思,赧然一笑:“以后您就叫我二格格吧!”
“这不太合适吧?”武长春反应极快地答道。
赫梅蓝一听,脸上泛起红潮,她瞅了一眼低首垂目、故作正经的武长春,觉察到他有点“坏”,就是等看自己的窘状。然而她又奇怪地发现,自己并不反感这种“坏”,反倒有些喜欢,于是媚眼儿一挑地浅浅一笑。这是少女为了摆脱尴尬,惯用的那种微笑。此刻,武长春头虽然没动,眼睛却抬了起来朝她一瞥,她马上感觉出,这是一种有着魔力与杀伤力的目光,好像是在窥视她内心的深处,让她不敢正视。赫梅蓝避开那目光时,忽见那把落在地上的折扇,俯身拾起,她见扇子微微展开,随手一捻,打开看着,上面题写的是李煜《虞美人》的最后一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赫梅蓝默然看着,似有所思,许久才道:“这是您写的?”
“是的。”武长春依然低首垂目。
“您学的是柳体?”
“没错。”武长春脸上毫无表情,但在心里却为这小女人的学识感到意外,没想到她对书法也相当精通,现在他已经相信了周小旺说的那些有关她的传说。
赫梅蓝又低眼欣赏了一会道:“你学得不错,几可乱真。”
“谢谢二格格的夸奖。”
刚才武长春还不肯叫她二格格,如今突然叫了,赫梅蓝不免感到意外。她抬眼儿一看,发现武长春直瞅着她,又急忙垂下眼帘,继续看着扇子,直到稳住自己的神色时才问:“你喜欢李煜的词?”
“是的。”
“他可是个亡国之君。”
“他不是亡国之君,就写不出这样的好词。”
武长春说得看似平静,但是藏着一种常人很难察觉的感叹,然而感情细腻的赫梅蓝却察觉出了。她笑道:“你说的也是,你好像挺同情他的。”
“是的,他本不该当皇帝,可是上天偏偏让他当了皇帝,世上有许多人就是这样,常被错放在一个地方,受到命运的捉弄。”
赫梅蓝不语,掉过身来看着那千屉柜,她是怕武长春看出,这话触动了她的心弦,现在她心中想,他说得真对,我不是也受到命运的捉弄,被放到这儿来了吗?
武长春朝她的背影看了一会,从桌上拿出三本册子:“二格格……”
赫梅蓝又转过身来,朝武长春看去。
武长春把册子递给她:“这两本册子,一本是密档目录,一本是密档提要,另一本是细作用度账册,现在奴才就交给您了,请二格格过目。”说完他又沏了一杯茶,放在一旁的茶几上:“请二格格坐下看。”
“谢谢,您也坐吧!”赫梅蓝在茶几旁的椅子上坐下,搁下扇子,武长春才在隔开好几步距离的椅子上落座,不语地朝她看着。
赫梅蓝翻看了一会册子,放下后问:“您是哪儿人?”
“秦皇岛人,祖籍是苏州。”
赫梅蓝一听,心想,难怪一见他就觉得他不像个北方汉子,而像那种情感细腻、风度翩翩的江南才子。接着她又问“你家可是军户?”
“是的,我家世代为军户,本在江南,万历年间祖父随军迁到秦皇岛驻防,我从军后被调往抚顺,后来就跟岳父大人一起归顺了大金。”
“您家里还有什么人?”
“还有一哥哥,我们是双胞胎,但他儿时发烧把耳朵烧坏了,听力极差,六年前走路时,没听见身后有车,被冲来的马车撞翻,变成瘫子瘫在床上。”
赫梅蓝一听,同情地:“现在他在哪里?”
“秦皇岛。”
“谁在照顾他?”
“我的一位远房亲戚。”
“这多麻烦,你就设法把他接来,我替您找人来照顾他。”
“谢谢二格格的关心,我每年都托人给那亲戚送些生活费,只要有钱,他在哪儿都一样。”
赫梅蓝一直对苏州怀有浓厚兴趣与好感,教她汉文的老师龚正陆是绍兴人,师母是苏州人。师母精通诗词,常用描述苏州的唐诗宋词中的精美句段向她介绍苏州,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于是又问:“你去过苏州老家没有?”
“小时候跟父亲去过。”
“听说小桥流水的苏州景美,人也美。”
武长春似乎在等着这话,马上道:“是的,二格格像个苏州姑娘,一点儿也不像建州当地的姑娘。”
赫梅蓝感到这话有着挑逗,脸儿红了,马上把话题转了:“你上过学堂?”
“上过,十五岁那年,家父还想送我回老家苏州,那可是个出状元的地方,老师的水平都很高,他想叫我去老家读书,走科举之路,可是就在那一年,家父在军中病逝,我没钱回去读书,只能接替父亲的军职当兵吃饷。”
“你完全不像军人,像个读书人。”因为武长春说得很有感情,以至让她忘了自己在武长春面前的身份,刚才那种拘谨与防备没了,怎么想也就怎么说了。
武长春正要回答,忽然发现李永芳站在开着的门口,急忙起身:“阿爸……”
李永芳这才走了进来:“你在向二格格交接机要文档吗?”
“正是。”
“二格格可是心细之人,你每一份都得仔细交待。”
“遵命。”
“那你们忙吧!”
李永芳离开时,朝赫梅蓝瞥了一眼,赫梅蓝目送他离开后心中想,这老家伙也叫我二格格,显然是听见了刚才我俩的对话……她一想到李永芳,心中就情不自禁地升起一股心酸与委屈,她生怕被武长春看出这种委屈,便道:“你有事就去吧!这些材料我会慢慢看的。”
“遵命。”武长春起身后,转身离去,随手把门关上。这时,赫梅蓝忽然发现,武长春忘了把折扇带走,她朝那折扇怔看了一会,又拿起看着……
这天晚上,赫梅蓝上床不久,明月就睡着了,可她却辗转反侧地睡不着,从武长春离开后,她的思绪一直围绕着那把题有《虞美人》的折扇。直到此时,她才忽然明白,这个武长春他是故意将折扇打开一半,放在地上,等我去拾。当时,我怎么就那么傻,没能看出呢?
赫梅蓝实在睡不着,终于起身下床,穿上衣服,看着窗外那轮明月……她不知站了多久,床上的明月醒了过来,发现赫梅蓝站在窗边,忙起身下床,披上衣服,走到她的身旁。赫梅蓝被惊动地回首一看,没有说话,依然掉头仰望星空。
明月犹豫许久才道:“二格格,有句话,我不知当说还是不说?”
“什么话?”
“二格格要小心,武长春这个人挺危险的……”
赫梅蓝不语,明月见状又道:“二格格,还半夜呢,您快睡吧!”
赫梅蓝依然不语,只是摇了摇头。
李永芳坐在书房的椅子上,端着一把紫砂茶壶,一面喝着赫梅蓝给他的碧螺春,这是多年来他没喝过的好茶,一面拧起眉头苦苦思索……
今天一早,武长春就来向他报告,北京的一只信鸽到了,这是天亮带走的最后一只信鸽,然而信鸽的腿上空着,这是失手出事通知他们的信号。鸽子有任何生物都无法比拟的定向能力,你把它带至万里之遥,它也能飞回原处,中国人早在几千年前的战国时代就掌握鸽子这一特点,用于军事上传递情报。天亮去年回过东京,接受任务后只带走三只信鸽,不能多带是因为明军在边防哨卡查得极严,多带被发现了非常麻烦。如今天亮出事了,带去的信鸽也用完了,他又刚刚接任指挥使,眼下最重要的事自然是重建北京的谍报网,搜集大明当局的军政情报,现在他正在思索该派谁去为好?
小海棠推门走了进来,停在李永芳的斜对面,怯生生地:“老爷,找我有什么事吗?”平时,她见了这位脸上缺肉、一脸严肃的老爷一直有些害怕。
李永芳没有马上说话,而是拿出一吊铜钱塞给小海棠:“这钱不多,你拿去吧!”
小海棠有些意外地朝李永芳怔看了一会,才道:“谢谢老爷。”
“甭谢,我听说前些天大小姐打了你,这很不应该,她这个人脾气不好,可是心眼不坏,你千万别计较。”今天李永芳的冷脸上出现了少见的笑容,这也让小海棠感到意外,她赶忙道:“老爷说得是,大小姐是个好人,奴才不会与她计较。”
“你去叫大小姐来,注意,要是姑爷在那里,你就别叫他。”
“是。”小海棠心中生疑地离开,因为以前李永芳让她传唤,从来没有关照,如今不但关照,还给了一吊铜钱,难道真是因为大小姐无端发泄地打了她吗?可这位大小姐找她出气,打她也不是头一回呀?这一疑惑不停在她头脑里转着……
小海棠离开片刻后,李秀琴来了:“爸,叫我干吗?”
“你先把门关上。”
李秀琴去关门后,回到李永芳的身旁。
“你坐。”
李秀琴坐下后,李永芳才低声问:“武长春对你怎么样?”
李秀琴一听,捧着脸哭了起来:“他从来就没有对我好过……”
“你别哭,要哭也小声点。”李永芳朝李秀琴看了一会,又道:“爸还想问你,这小子最近有什么变化?”
李秀琴抹掉眼泪:“对我更冷不说,而且还像丢魂似的,心神不定,晚上我夜起时,几次见他坐在窗边发呆,好像是在惦着谁。”
李永芳似乎明白地冷冷一笑,脸上升起决心已定的神情。李秀琴又疑惑地朝他看着:“爸,你问这些干吗?”
“你爸有个孙女,还想有个外孙,俗话说,小别胜似新婚,我想派他进关处理点事。”李永芳毫无表情地说着。
“要是他有个万一怎么办?”李秀琴担心,尽管这个男人对他不好,但她却从心底里爱着这个男人。
“你爸不会让你守寡,那时候我会替你找个待你一个心眼的好男人。”李永芳说得依然平静,然而这种平静让李秀琴感到一股寒气,李秀琴虽是一个悍妇,但是不笨,她马上明白了李永芳这样决定的缘由与真实用意,在这方面女人往往比男人还要敏感。她不语地看着李永芳,李秀琴对父亲非常了解,知道父亲一旦做出决定是不会改变的。她也非常崇拜父亲,相信父亲的决定是正确的。可他们都没想到的是,在这收集情报,严格保密的都护府内,居然也会隔墙有耳,那个收了一吊铜钱的小海棠正把耳朵贴在门上窃听,当她发现屋内的谈话结束,便急忙转身离开……
赫梅蓝开始掌管起机密室,此时,她正把李永芳昨日看完、今日她也看完的密档拿起,分放进千屉柜时,李永芳踱了进来,背着手,停在她的身旁朝她看着:“小主子,您的脸色好像不太好,是不是不舒服,我请个郎中来给您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