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梅蓝却反问道:“我和一个本该不是你女婿的人相好,怎么能算是通奸呢?”
李永芳因为冷笑过分,脸都扭曲变形:“武长春不是我女婿?”
“实际上不是。”
李永芳咬牙切齿地:“你说不是就不是?”
赫梅蓝理直气壮地:“不,你该知道,武长春当你的女婿并非自愿,他的父亲与你有着袍泽之情,你们在他出生前就指腹为婚。后来,他父亲生了一对双胞胎,他是老二,没有资格当你的女婿,不幸的是,他那哥哥被马车撞翻,落了个半身瘫痪,你就不近人情地强迫他顶替了他的哥哥。他从来也没有喜欢过你的女儿,不信,你可以去问你的女儿。”
李永芳看着赫梅蓝那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再也控制不住,突然失控地朝着赫梅蓝扇了一巴掌,这一巴掌极有分量,赫梅蓝依然挺立,没去捂脸,一道鲜血慢慢地从她的嘴角淌出。
两人对峙地看着……面对平静而毫无表情的赫梅蓝,李永芳先是被镇住,尔后开始害怕,终于两膝一软地跪了下来,左右开弓地自打耳光,清亮的耳光声响彻签押房。
赫梅蓝却意外地叹了口气,客气地道:“李永芳,你起来吧!”
李永芳对于赫梅蓝的这种态度,感到十分意外,停止了自打耳光,但还跪着。
赫梅蓝用手绢把血抹了,求着似的:“我请你起来行吗?”
李永芳依然跪着,担心地问:“你不会把我打你的事,对你爸说吧?”
赫梅蓝肯定地:“不会,以前我总觉得欠了你点什么,你这一巴掌,让我觉得咱俩现在是两清了,谁也不欠谁的,你快起来吧!”
李永芳这才支撑地站起。
赫梅蓝瞅着萎靡不振的李永芳,用商量的口吻:“永芳,咱们是朋友,我想请你坐下,咱们推心置腹地谈谈行吗?”
李永芳走到几桌旁的椅子前坐下,赫梅蓝跟了过去,在他一边的椅子上坐下后,恳求地:“永芳,我和武长春的事,是我主动,他被动,现在就算是我求您吧!别怪罪武长春,他是在为大金国效力,他可以死在锦衣卫的手里,但不能死在你指挥使的手里。指挥使大人,我相信您有这样的雅量。”
李永芳沉着脸不语,其实赫梅蓝一来,他就清楚地知道,家中出了内奸,有人把他得知他们奸情的事告知了她,她是为武长春而来的。
赫梅蓝又真诚地:“永芳,其实我很佩服您的才华和那种做事认真、考虑缜密的实干作风。你是大金不可多得的人才,咱们之间就别搞间谍战了,我希望您能全心全意地投入工作,不辜负我八叔对你的信任,俗话说失之东隅,得之桑榆,您在情场上的损失,一定能在官场上得到弥补。”
李永芳冷笑道:“可我觉得,在你眼里,我是个卖主求荣的叛将,只不过是还有些用处的奴才。”
“以前是这样,可现在不是。”赫梅蓝说得十分坦诚。
“因为武长春也是个叛将,你跟他上了床,就爱屋及乌了?”李永芳挖苦地道,这是因恨出口的挖苦,无法控制。
赫梅蓝满不在乎地一笑:“你的醋意还没有发泄够的话,尽管发泄,但我可以把转变看法的原因告诉你,你想听吗?”
“嘴是你的,想说就说吧!”
赫梅蓝真诚地:“是我八叔的话,转变了我对您的看法。我八叔曾对我说,你在投奔大金前,不是一个只知道克扣军饷的贪官,也不是贪生怕死之徒,你曾向当局提出过许多好建议,可是腐败无能的当局,对于你的建议根本不予采纳,是他们让你绝望,你才投奔大金的,你不属于那种卖主求荣的叛将。”
李永芳不语地朝她看着,显然,赫梅蓝这番入情入理的话,让他无言以对。
赫梅蓝见他变得平静,便起身走到案桌前,笑道:“永芳兄,你该抓紧把重布谍网的工作报告写出来,递交给我八叔了。来,我来替您磨墨。”
说着,赫梅蓝拿起墨,在砚台上磨了起来。李永芳终于站了起来,走到案桌前:“算了,你给我滚!”
赫梅蓝微笑地道:“你怎么忘了,我是您的文书,文书理当替指挥使铺纸磨墨。”
李永芳只得任她站在身旁,提笔添墨地写了起来。其实,发泄完毕的李永芳能够开始工作,最重要的是他的理智与老到占了上风。赫梅蓝与武长春通奸固然可恨,但是武长春也会因此恋着赫梅蓝,更加努力地在北京行动,搜集情报,以此来讨好这个小荡妇,那他就可以利用武长春对这小荡妇的情感来控制他,武长春有当细作的天赋,对此李永芳是深信不疑,这也是他没让马子腾去处理武长春的主因。来日方长,在这急需打开局面的关键时刻,眼下没有比武长春更为合适的人选时,处理了他,失去一个合适人选不说,还要得罪赫梅蓝,这是得不偿失。先利用,再处理,机会与方式有的是,现在他用“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句古老的格言来克制自己。
武长春回到柳麻子的山庄,周小旺等还在睡着。他把众人叫醒,用过早餐后便吩咐大家继续赶路。周小旺知道昨晚武长春去了哪儿,而且看出他面带倦色,消耗很大,就说路上积雪很厚,行动不便,是否在这儿多待一天。他认定昨晚武长春是得手了,因为拂晓前他夜起撒尿时武长春还没回来。可武长春没有答应,而是带着众人继续赶路。
其实,外面路上的积雪也确实够厚的,武长春也想多留一天,再往汤苑,但他想起与赫梅蓝离别时,将她紧抱,而赫梅蓝猛地从他怀里挣脱,朝他马背上狠抽一鞭,以至狂奔的马儿差点儿把他摔下,这让他对这位情人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她不同于一般女子,虽然娇媚多情,但不失理智,她是爱新觉罗家族的一员,她始终把祖父努尔哈赤及八叔入主中原的梦想牢记心间,放在首位,这一梦想决不会被儿女之情所动。他觉得与这样的女子能有一夕之欢该满足了。也许头脑里老在回味那天夜间的奇妙情景,居然让他忽略了雪后路途的艰难,在懵懂中度过了几天,当他出现在依山傍海的山海关时,仿佛才大梦初醒,仰看着这被人称作天下第一关的雄关。
山海关北倚群峦叠嶂的燕山,南襟烟波浩渺的渤海,它是南北交通的咽喉,素有两京锁钥之地。自从后金崛起,占据辽东,这儿便成了关系到京城安危的军事重地,关卡的检查极为严格。然而,武长春在这儿有个秘密的朋友,进关这天,关卡当值的那队全副武装的军士都是抗倭名将戚继光旧部义乌兵的后裔,义乌兵忠于职守、勇敢善战是出名的,当那带队的军官检查武长春那伪造的,被称为“路批”的通关证件时,发现路批有些疑问,对他仔细盘问。而他则把嘴贴近军官的耳边,用苏州话耳语几句,报出一位级别不低的军官姓名。义乌是吴语区,军官听得懂苏州方言,当他确认武长春是那位军官的朋友后,便予以放行。
武长春进入关内后,就前往城南的秦皇岛镇。那儿离关城二十余里,当他抵达秦皇岛的石子街时,顿时感慨万千。他对这儿有着特殊的乡情,曾随父亲在这儿度过人生最美好的少年时光,这儿的一草一木都能引起他的回忆,这儿至今还有他唯一的亲人——他那双胞胎的哥哥武明春。他在一家客店落脚时,已是傍晚,北方的冬天夜长昼短,此时天色已暗,他让众人歇息后,拿了两个馍,单独一人,边吃边走地前往郊外哥哥的住处。那是乡间的一个大杂院,破旧得可以,坑坑洼洼的地上有着雪后融化的积水,只有一间泥屋的窗内,透出晦暗的灯光。突然一条黄狗吠叫着从暗角里窜了出来,一见进来的是武长春,便兴奋地摇起尾巴,他摸了摸狗的脑袋,黄狗停止叫唤,狗的记性极好,六年不见还能记住这位昔日的旧主。
武长春推门进屋时,武长明瘫躺在床上,一个老婆子正坐在一旁,借助昏暗的油灯纳着鞋底,武长春出现在他们身旁时,老婆子竟然毫无察觉。倒是武长明有所感觉地睁大了眼睛,朝武长春的身影看去。
武长春把手抚在老婆子的肩上:“三婶……”
老婆子这才发现站了起来,意外地:“长春……”
武长春感激地握着她手道:“三婶,这些年辛苦您了……”说着,他掏出两锭银子,塞到老婆子的手里。
老婆子却道:“我倒没啥,可你哥成天盼着你能来见他呢!他成天想着你。”
武长春看见武长明把那颤抖的手伸了过来,立即紧紧地握着:“哥……”
武长明涌出泪水,朝武长春看着,他知道弟弟不喜欢李秀琴,对他顶替自己去李家当过门婿,毁了他的幸福深感内疚。面对愧疚的哥哥,武长春默然无语,他不知该如何安慰哥哥才好,只能紧紧抱住哥哥,眼里也闪出了泪光……
天高地远、一望无垠的天津卫滨海垦区内,头戴斗笠的徐光启,正挥锄刨泥地挖着山芋,那身打扮完全像个当地老农。山芋原产于南美州,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后,有人把山芋带往吕宋——也就是菲律宾,因为这是一种高产速生的作物,而且能在恶劣的环境下照常生长,所以被从菲律宾的华侨引种到中国福建。儿时的徐光启因为倭寇的猖狂,一心报国,曾经痴迷枪棒,但他母亲坚决反对,因为他是徐家三代单传的独生子,生怕学出意外,断了徐家的香火。好在他上学后兴趣广泛,特别是对于农事的兴趣远大于枪棒。后来的经历表明,威胁徐家香火的不是枪棒,而是在他年轻时,一场罕见的百年不遇的大饥荒,差点儿把他饿死在家中。那次经历刻骨铭心,促使他把钻研农学、为民造福作为终身的事业。所以当他官场倾轧、被排挤到这儿来监理屯垦时毫无怨言,反倒为摆脱是非之地,有了钻研农事的机会而高兴。这一带的土地极为贫瘠,盐碱又重,什么都种不好,于是他便在这儿引种山芋,想以干点实事来报效朝廷,为军队筹粮,为当地百姓造福。当他刨出一只大山芋,身后传来了唤声:“老师!”
徐光启转身一看,高兴地:“初阳……”
急步走来的孙元化,和迎上来的徐光启紧紧握手。
“你不是说要十五前才到这儿吗,你提前了好几天。”徐光启在孙元化出发前,就接到孙元化的快信,说要顺路来看他,同时告诉他大约到达的时间,如今提早了十天,所以感到有些意外。
“因为想早点儿见到老师,所以每天就多走了十里路。”孙元化见徐光启手里还拿着一只大山芋,又惊异地问:“老师能在这盐碱地里种出这么大的山芋?”
“我是引来淡水,把这儿地里的盐碱用水冲了后,才种山芋的。这儿沙土种出的山芋,比在原产地长得还好。等会儿我就让你尝尝炭火烤的山芋是何味道。”说罢,他便与孙元化一起,抱起一堆山芋,走到垦区官署的厅屋。厅屋里有一只炉火正旺的炭炉,徐光启把洗净的山芋放在炭炉上,两人便坐在炭炉前,一面翻烤,一面交谈起来。
“初阳,这次朝廷任命你为宁远协守使,我感到十分意外,一个举人能够担当如此要职,我朝也不多见。”徐光启说话永远是声音不高且慢,十分平静。
“是的,我自己也十分意外,本来,我还准备明年秋天进京赶考呢!对于前些年我进士落第,总是有些不太服气!”孙元化的科举之路开始相当顺利,十六岁就考上秀才,之后就遇到了麻烦。让他不解,甚至好笑的是,当年乡试时,自认为考得极好时却被淘汰,而他而立之年的那次乡试,觉得考得极差,中举无望时,却是喜从天降,中得解元——也就是乡试的第一名,这让他感到莫名其妙。后来几次进京赶考,都认为自己考得不错,结果都是名落孙山。然而他没有灰心,一直把科举之路作为进取报国之路,但他没有想到,还没考中进士,就被破格任命为正六品的协守使,这对新中进士的人也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在外人看来,他是拣到了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
徐光启苦苦一笑:“初阳,你这次能被破格提拔,侯震旸的推荐固然重要,但魏忠贤知道你是我的学生,而我又与那些总以为一贯正确的东林党人保持一定距离,没有卷入党争也是原因之一。”
孙元化一听颇感意外:“这么说,魏忠贤破格提拔我,是向老师示好?”
徐光启叹口气:“恐怕是吧!前天,他派人来告诉我,想让我入阁,任命我为大学士,被我婉言谢绝。其实,魏忠贤根本不了解我,我虽对东林党人不满,但对这个不识字都能把权术玩得出神入化的秉笔太监,更无好感。”
孙元化想了想:“既然是这样,那我也辞职,到这儿来,一边跟老师学种山芋,一边协助老师把《几何原本》的后半部翻译出来。”
“不,你不能辞职,这是你施展抱负的机会,有机会就得抓住不放。我告诉你这些,只是希望你不要卷入党争的旋涡里。因为你是破格提拔,你就会被人误解,甚至攻击。现在朝廷里能说会道的人多,能干实事的人不多,你不必与他们计较,只要你少说多做,把该办的事办好,自然就能堵住这些人的嘴。”徐光启的话音依然不高,但能听出非常坚决,语重心长。
孙元化很受感动:“老师的话,学生一定牢记在心。”
徐光启又问:“集资购炮的事情,进展还顺利吗?”
孙元化兴奋地道:“相当顺利,现在义民和教友们捐赠的款项足以购买几门最新式的红夷重炮。我出来前,张焘已经前往澳门,和葡萄牙人洽谈购买事宜。最迟三个月,这些火炮就能运抵山海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