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听力和语言能力缺失,这里的孩子有着异常敏感的视觉,色彩让他们很兴奋。他们喜欢画画,也喜欢教他们画画的人。
真挚的感情往往藏不住,就算人们平时常常会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但眼神、动作骗不了人。李之然能感受到这里的孩子们对她的感情,这种“被需要”的感觉让她受宠若惊。为了能和孩子们更好地交流,李之然利用闲暇时间专门去学习了手语,渐渐地,她就成了这里的半个老师。
不过这份特殊兼差在李之然大学毕业后就结束了。她进了律所,开启了自己的职业生涯。
成人社会远比她想象的更忙碌更辛苦,时间不够用,她只能忙里偷闲偶尔过来看看孩子们,顺便给他们送点需要的东西。
就这样转眼快十年了,不断有孩子长大、离开,也不断有新的孩子被送进来。时间也沉默着孕育出一些别的东西——李之然对这里产生了一种类似于家的奇妙感觉。
这所在无情流逝的时光中矗立不动的学校,给了她一份归属感。这种感觉不是没有来由的。
如果要给李之然这二十七年来的人生贴标签的话,“孤独”是一个绕不开的词。十多年独自生活的经历,让孤独深入了她的骨子里,形成一种特质,让她坚不可摧,也让她脆弱不堪。她迫切地想抓住点什么,来给自己形单影只的生活提供一点点慰藉。而这所特殊的学校,就成了她能抓住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之一。
李之然把绘画颜料放进储物室,出来的时候,听见转角的房间里有动静。她循声走近,发现了王院长口中那间放映室。
所谓放映室,之前是一个宽敞的杂物间,此时里面的东西已被清理到别的地方去了,连房门都换成了高档的防盗门,门上挂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两行字,第一行三个大字:放映室;第二行的字就小多了:捐赠者佚名。
佚名?
这两个字能和慈善搭边倒是稀奇。
那些有钱人做点儿好事,恨不得把自己祖宗八辈的大名都摆出来供人瞻仰,难得见到个这么低调的。
李之然从放映室后门溜进去,房间里窗帘紧闭,密不透光。荧幕上正放着卓别林主演的一部无声电影——《城市之光》。
观众只有两个人,都坐在第一排,一大一小两个脑袋都仰着脸盯着屏幕,两人之间还隔了个空位。
李之然很快认出那个小脑袋是学校里的一个孩子——小野,他头顶有两个发旋,很好认。至于那个大脑袋,看起来像是成年男人的,可能就是王校长说的那个怪人,也可能是学校里的老师。
李之然认为“大脑袋”是老师的可能性更大,因为小野是个胆小怕生的孩子,一个周末才来学校看一场电影的陌生人,不大可能让小野信任到愿意和他单独待在放映室里看电影。
但凡事总有例外,李之然也不太确定。她悄悄走过去,电影已放到尾声。
小野用手语跟旁边的男人比划,问他:“那个小胡子是谁?”
这是在问卓别林。
男人修长的手指在屏幕明暗的光影中动起来。
李之然心里有了判断:他会手语,看来是学校新来的老师。
他的动作很漂亮,十指灵活,硬是将手语比划出了几分优雅的味道。
“他叫卓别林,是个表演艺术家,1889年4月16日出生,1977年12月25日去世,1914年拍摄第一部电影《谋生》,这部《城市之光》是他在1931年拍摄的,时长87分钟。”
男人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不相干的东西,停下来。
李之然歪着头远远看了他一眼,稀薄的光影勾勒出男人清俊的侧脸。
有爱心还长这么帅……李之然一颗沉寂多年的少女心忍不住跳动了两下。
“什么是艺术家?”小野追问。
小孩子的问题总是一个接着一个。
男人想了想,告诉他:“靠别人养的人。”
视角独特,鞭辟入里。李之然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一笑,房间里原有的宁静气氛就被打破了,但小野听不见,那个男人好像也没听见。
他们两个还在继续进行无声的交谈。
小野:“我以后也想当艺术家。”
男人:“看你的天分了。”
“什么是天分?”小野问,“老师经常夸我聪明是不是说我有天分?”
“聪明可以让你得到别人的夸奖或羡慕,而天分……”男人停顿了一下,继续比划,告诉他,“天分可能会让其他人害怕。”
男人的后半句话让李之然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小野将头摇成了拨浪鼓,两只小手急急地比划着:“那我不要了,不要了。”
趋利避害,连这么小的孩子都懂得。
李之然走到小野跟前,摸了摸他的小平头。
小野抬头见是她,兴奋地比划着问:“姐姐,你来教我画画吗?”
李之然点点头,望着孩子那双干净的眼睛,感受到他心里潜藏的不安。这种不安,是被抛弃时留下的阴影。她有点心疼。
小野和这里其他的孩子不一样,他不是由家长送来的,而是三年前被王校长捡来的。
四五岁大的孩子,饿极了,一个人在校门口翻垃圾桶找吃的。王校长当时以为是个小叫花子,把他带到学校食堂吃饭,却发现他听不见也说不出话。问他什么,他都是张大嘴呜呜咽咽说不出什么,吃东西更是狼吞虎咽使劲往嘴里塞。
王校长心疼得不行,就把人留下了,小野就在聋哑学校安了家。身体虽然有了收容处,但孩子心里的伤却难以治愈。他很容易受到惊吓,在察言观色这方面也远超同龄孩子,他对谁都保持着距离,但又小心翼翼,生怕惹人不开心。李之然费了好大劲儿才让小野卸下心防,像个普通正常的孩子一样与她相处。
但她也比任何人都清楚,小野心里那种战战兢兢的不安将会伴随他一生。
因为李之然直到现在,还经常会梦到自己当年被赶出家门的场景——就像一只误闯进别人家里,被屋主赶出来的流浪狗一样。
李之然朝小野温柔地笑了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分,有些人的天分与众不同,会带来一些不太好的东西,但只要我们好好利用它,就可以帮到很多人。”
“呵……”旁边一声冷笑。
李之然抬起头,黑白光影里两人四目相撞,她的目光被吸进一双幽深清冷的眸子里,与此同时,她听见了男人心底的声音——一个小男孩无助到歇斯底里的尖叫声。
李之然顿时愣住了,心脏一阵剧烈地收缩。她捂住胸口,突如其来的心痛让她险些栽倒在地。
她已经很久没有从一个人的心底听见这么恐惧的声音,感受到这么强烈的情绪了。
傅司衍不喜欢与人对视,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
“你是新来的老师吗?”
傅司衍听见那个年轻女人和他说话,声音不知为什么微微发抖。他不想搭理,起身要走,女人却挡住了他的去路,用手语又问了一遍。看来是把他当成聋哑人了。
傅司衍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被她拦住了去路,索性重新坐回椅子上。李之然将沉默当成了默认。
这些年,她切身感受过无数人挣扎的内心,那些情绪像一柄柄利刃,在她心上留下一道道难以磨灭的痕迹。经过几次被人当成神经病的遭遇后,她已经学会收敛自己泛滥的好心,不再自以为是地去干涉他人的生活。
李之然平静了一下心绪,用手语跟年轻男人搭话。
“你好,我叫李之然,经常来这里帮忙。”她大方友好地将手伸过去。
自来熟的人,傅司衍一向是避之不及的。他扫了那只伸到面前的手一眼,将身体朝后靠了靠,用肢体动作直白地表示了拒绝。
李之然怪人见得多了,倒也不在意,她缩回手,干笑两声:“看来帅哥都比较高冷。”就这样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电影已经看完,小野坐不住了。他从椅子上跳下来,拉着李之然的手往外走。
李之然忍不住回头望了望。那男人正在放一部新电影,依旧是黑白默片。
李之然打着手语问小野:“你认识那个新老师吗?”
小野摇摇头,他的兴趣已经不在放映室了。
“姐姐,你教我画画吧,我想画幅画送给诺诺做生日礼物。”
诺诺是他的小同桌,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李之然笑着揉了揉他的头。
“好,咱们现在就去画。”
傅司衍看完第二部电影走出放映室时,已经下午五点了。外面的天光依旧刺眼,但太阳已经不像正午那么烤人。
他本打算让何岩开车到校门口接他,但只远远看了一眼校门的情形,傅司衍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此时校门口车来人往好不热闹,不知道是今天第几拨捐赠人马。
如非必要,傅司衍从不往人多的地方去。他扭头往后门走,顺便打了个电话给何岩,让他到后门附近的路口来接。